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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两宋之际的四六文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在宋代文学史上,两宋之际相对来说成就不高,诗歌创作处于“凝定期”[1]26,散文处于“波谷期”[2]93,当时的词人群体也“未产生第一流的大家”[3]4。但这一时期的四六文却是奇峰突起,成就斐然。其间名家辈出,佳作纷呈,一派繁荣景象。然而,目前尚未见有专文对其进行讨论。本文尝试将其置于宋代四六文的流变中加以考察,勾画其“基因图谱”,以期对两宋之际的四六文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加以初步的说明和界定。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教正。
    一、  宋体四六与王、苏二派
    四六作为一种文体名称被使用起于晚唐李商隐,李商隐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樊南四六》。在宋代,四六文是通行于公私之间的应用文体。洪迈说:“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4]三笔卷八,505宋代四六文作家作品数量之多,远远超过此前任何一个朝代,而且其中不乏名家名作。元代,陈绎曾遂将四六文分为“唐体”与“宋体”[5]1269。与宋诗一样,宋体四六也不始于宋初。宋人赵彦卫说:“本朝之文,循五代之旧,多骈俪之词;杨文公始为西昆体。”[6]卷八,135杨文公是杨亿,他所作的“西昆体”文章就是因取法李商隐雅饬婉约的四六文而得名。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册,鳞次堆积,时号獭祭鱼”[7]486。杨亿“凡为文章,所用故事,常令子侄诸生检讨出处,每段用小片纸录之。文既成,则缀粘所录而蓄之,时人谓之衲被焉”[8]卷四,133。广征博引以成文需要才高学博为前提条件,而那些“西昆体”的追随者才识不足,终因流于“错丛磔裂”、“浮夸靡蔓”而为朝野人士诟病。为革除“西昆体”之弊,欧阳修等人继续了由唐代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以骈入散,文质并取,使之最终取得成功;而对于四六文,则以散入骈,创造出独具面目的宋体四六。陈师道说:“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9]310陈善亦云:“以文体为诗,自退之始;以文体为四六,自欧公始。”[10]上集卷一,7所谓“以文体为四六”,就是将古文作法引入四六之中。四六文主要由形式整齐、两两对仗的四字句和六字句连缀成篇,同时又有严格的音律限制,但往往因过于讲求属对之工、声韵之美,而流于浮靡卑弱。欧阳修将古文气格引入骈偶之中,不用故事陈言,从而使四六文气象一新。高步瀛说:“永叔四六,情韵俱佳,不尚藻丽,一出自然,遂开宋代之体。”[11]乙编卷四,1617与欧阳修一起革新文体的还有苏轼、王安石等人。苏轼的四六延续了欧阳修破体为文的改革路线,并且走得更远。邵博说: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敝类俳语可鄙。欧阳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自及第遂弃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也。”如公之四六云:“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廷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俳语为之一变。至苏东坡于四六,如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12]卷一六,124-125
    这段话所引欧阳修的文字出自《亳州谢上表》,虽然也用对偶,但不求工稳,自然流畅,气势充沛。所引的苏轼文字出自《徐州贺河平表》,南宋人黄震说它“与散文无异”,又说苏轼《文集》“二十七卷启三十首,皆散文之句”[13]卷六二,538。欧阳修、苏轼的四六以“散文之句”言情说理,而无视“四字六字律令”。不仅如此,苏轼的一些四六文还突破了四六的声韵规则,如“仁莫大于求旧,智莫良于用众”(苏轼《除吕公著特授守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加食邑实封余如故制》)[14]卷一八五二,第85册,211,两句末尾皆用仄声字;又如“用之朝廷,则逆耳之奏形于言;施之郡县,则疾恶之心见于政”(苏轼《杭州谢放罪表》之一)[14]卷一八六四,第86册,153,亦于声律有所不合。刘克庄称欧、苏是“四六中缚不住者”(刘克庄《跋方汝玉行卷》)[14]卷七五八三,第329册,378,与邵博感叹“四六之法亡矣”一样,都是就他们横放杰出的四六文而言的。欧阳修“以文体为四六”固然革除了昆体“错丛磔裂”之弊,但传统四六文因引经据典而特有的典雅高华之气象也被荡然消解。如何焯所说的:“欧公四六对属,流转变化,有如弹丸。而矫枉已过,学之太枯。”[15]卷三八,678
    王安石“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黄庭坚《书王元之竹楼记后》)[14]卷二三〇九,第106册,182。鉴于欧阳修变唐体为宋体之失,王安石一方面谨遵四六文体制,少用“散文之句”,另一方面则以典雅救正枯淡。叶适说:“然余尝考次自秦汉至唐及本朝景祐以前词人,虽工拙特殊,而质实近情之意终犹未失;惟欧阳修欲驱诏令复古,始变旧体。王安石思出修上,未尝直指正言,但取经史见语错重组缀,有如自然,谓之典雅,而欲以此求合于三代之文,何其谬也!自是后进相率效之。”[16]卷第四八,711王安石的“典雅”是熔经铸史而成的,其“自然”的表象之下是锤炼的功夫与苦心。曾季貍指出:“荆公诗及四六,法度甚严。汤进之丞相尝云:‘经对经,史对史,释氏事对释氏事,道家事对道家事。’此说甚然。”[17]310王安石用“经史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如叶适所说的“错重组缀”,即经过剪裁加工而成的,如“秋水方至,因知海若之难穷;大明既升,岂宜爝火之弗熄”(王安石《观文殿学士知江宁府谢上表》)[14]卷一三七五,第63册,251,全部出自《庄子》,“道家事对道家事”,用典能化,在颂扬皇帝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求退之意。另一种则是用古人的成语,如《贺贵妃进位表》中的一联“《关雎》之求淑女,以无险诐私谒之心;《鸡鸣》之思贤妃,则有警戒相成之道”[14]卷一三七六,第63册,262,杨万里赞叹道:“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帖,如己出者”[18]151。所谓的“古人全语”均出自《诗经》的小序。一是《卷耳》序:“卷耳,后妃之志也……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另一是《鸡鸣》序:“鸡鸣,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一般认为,宋四六自欧阳修之后就分为特征鲜明的两个派别,分别以王安石和苏轼为代表。“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周益公诸人类荆公,孙仲益、杨诚斋诸人类东坡。”[19]119“宋之四六各有源流谱派,袁清容自言能一一辨之。今此诸集已不能尽致,撮其大要:藏曲折于排荡之中者,眉山也;标精理于简严之内者,金陵也。是皆唐人所未有,其它不出两公范围。”[20]序,297
    二、整合王、苏,精整明畅
    由于徽宗时期在政治上严禁“元祐学术”,苏轼的文章被禁止传习,一些取法苏文的朝臣甚至被加以“曲学”的罪名而遭罢黜;再加上四六固有体制对人们的惯性规范,“出于准绳之外”的欧、苏四六文人们很难学得,因此徽宗时期东坡一派门庭冷落。而蔡京主政时期打着继承王安石的旗号,尊崇“荆公新学”,再加上王安石的四六典雅而有法度,因而就出现了叶适所说的“后进相率效之”的局面。但仿效王安石的人没有他那样的才学,只是学他用“古人全语”,于是又出现了新的弊端。叶梦得指出:“自大观后,时流争以用经句为工,于是相与裒次排比,预蓄以待问,不问其如何。粗可牵合则必用之,虽有甚工者而文气扫地矣。”[21]卷二,2611-2612唯典雅是求,而不顾文气不畅。当时一些四六名家都难免此病。如翟汝文“平时四六多聱牙高古”[22]卷七,4716,四六本是便于宣读,而他为求高古而使自己的文字诘屈聱牙,这正是用古不化的表现。翟汝文《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除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制》制头一联云:“古我先王,惟图任旧人共政;咸有一德,克左右厥辟宅师。”[14]卷三二〇五,第149册,18两句均用《尚书·商书》成句,“经语对经语”,但下联却显得非常突兀。其《贺日有戴承表》的末尾言:“众非后何戴,率倾就望之心;无不尔或承,永怀畏爱之德”,当时蔡京也认为“无不尔或承对众非后何戴,似乎偏枯”[23]卷八,61。更有甚者,则是生吞活剥,弄巧成拙。据吴曾记载:
    靖康元年四月,颜岐赐出身,除中书舍人、殿中侍御史。胡舜陟指岐之非云:“其草《晁说之中书舍人》辞云:‘知世掌美,又润色于丝纶。’用杜甫诗:‘欲知世掌丝纶美’之句,今曰:‘知世掌美’,成何等语耶?《除孙传侍读》云:‘朕念元子,出就外傅,从学之始。左右前后,羽翼既多。宜得知孔氏正道者,以表率之。’此东宫辞也。传已罢东宫官矣,劝读而为此语,岂非昏缪之甚?郡守承流宣化也。怀安雷安国再任,乃云:‘宣流河内。’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除钱伯言知真定》乃云:‘增筹幄之胜。’至若《除程瑀正言》曰:‘送丽使金,士望甚休。’《许景衡兼太子谕德》曰:‘日静身安。’《李旦除屯田员外郎》曰:‘稍迁应宿之郎,增耀起工之部。’《王云出守》曰:‘昔自琐闼之拜,肃持金国之书。’其辞不典如此。”奉圣旨,岐罢中书舍人。(《能改斋漫录》卷一四,“胡舜陟非颜岐撰制辞”条,原书标点有误,径改之)[24]408
    为使文章气韵流畅而不失典雅之趣、声韵之美,当时的四六名家如王安中、孙觌、綦崇礼、汪藻等人,往往不拘一格,兼取王、苏,从而使这一时期的四六文光景一新,佳作纷呈。王安中是徽宗时期词臣的代表,文章才华受到徽宗、高宗父子二人的赏识。他非常善于使用成语,并以此享誉士林。据谢伋记载:“近世王初寮在翰苑,作《宝箓宫青词》云:‘上天之载无声,下民之虐匪降。’时人许其裁剪。”[25] 34这一联是化用《诗经》成句而来的,用旧语述己意,妥帖自然,所以受到了时人的赞许。杨万里还具体细致地分析了他使用成语的方法:
    有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帖,如己出者……王履道《贺唐秘校及第启》云:“得知千载,上赖古书;作吏一行,便废此事。”前二语用渊明诗:“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剪去两字。后二句用嵇康书:“一行作吏,此事便废。”而皆倒易二字。
    四六有用古人全语,而全不用其意者。《行苇》之诗云:“仁及草木,牛羊勿践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鸱鸮》之诗云:“予未有室家,风雨所漂揺。”谓鸱鸮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乱,谪在八桂,思乡里坟墓,作《青词》云:“万里丘坟,草木牛羊之践履;百年乡社,室家风雨之漂摇。”[18]151,153
    在王安中的四六文中,很多对属既像王安石那样严格遵循“经对经,史对史”的规范,同时又于工整警策中不乏自然之趣。如《除少宰余深制》有句云:“盖四方其训,以无竞维人;必三后协心,而同底于道。”[14]卷三一五〇,第146册,175上句出自《诗·大雅·抑》:“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下句出自《尚书·毕命》:“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克成厥终。三后协心,同底于道。”当时连同蔡京恰好有三位宰相。此联造语巧妙,但巧不伤雅,且又自然妥帖。又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曾莫测于真游;通神明之德而类万物之情,独获窥于宝画”(王安中《谢赐御诗表》)[14]卷三一五三,第146册,234,上下联分别用《庄子·逍遥游》和《周易·系辞》成句,虽然没有遵守四字六字律令,但既典雅自然,又律吕和谐。王安中有些大放厥词的长联,如“盖上有好善忘势之诚意,虽筦库俘囚之类,皆取而不疑;下无发策决科之空文,虽捭阖揣摩之言,尚近于可用”(王安中《谢及第启》)[14]卷三一五八,第146册,337,神似苏轼,但音韵铿锵,莫不合度。周必大说他是“苏学”的继承者,“夺胎换骨自有仙手”(周必大《初寮先生前后集序》)[14]卷五一一八,第230册,151这一评语是很恰当的。
    孙觌在当时以“四六清新,用事切当”[22]卷四,4676著称。他进士及第后又中词科,《代高丽国王谢赐燕乐表》是孙觌参加词科考试的作品,凭借这篇文章他一举夺魁。王应麟《辞学指南》只收录三篇表文作为范例,此文即其中之一。文中有“登歌下管,天地同流;鼓瑟吹笙,君臣相说”之句,王应麟评曰:“此表警句全用经句而复典丽”[26]卷二〇三,3703。文中又有“荡荡乎无能名,虽莫见宫墙之美;欣欣然有喜色,咸豫闻管龠之音”,用《论语》、《孟子》全语,气势充沛,律吕和谐,也受到时人的推重。在孙觌的文章中,像这样因典雅妥帖而脍炙人口的例子还有不少,但更多的则是那些开阖动荡、气势宏壮的大篇长句。如:“昔唐太宗破高丽,怅然叹郑公之已亡,而归其遗忠;魏武帝胜乌蛮,翻然悟谏臣之爱己,而独见褒赏。”(孙觌《范宗尹除集英殿修撰提举西京崇福宫制》)[14]卷三四一九,第158册,369-370。“方其心迹之未辨,窃楚相之璧,虽百口何以自明?要之名实不可欺,校郿坞之金,而真盗然后乃见……西方佛已谓人而为鬼,鬼复为人,历三生而怀恩未泯;北山公亦云子既生孙,孙又生子,累十世而图报难忘。”(孙觌《复左朝奉郎谢表》)[14]卷三四二三,第158册,445-446杨囦道说孙觌“类东坡”,正是基于这些而作出的判断。
    綦崇礼的四六“文简意明”(《北海集》提要)[27]卷一五七,2106,这一特点正是整合王、苏二派的结果。楼钥记载了綦崇礼的成名作《代宰执贺顺州进枸杞表》的产生经过:
    会进筑顺州,得枸杞宿根于土中,其形獒伏,仙家以为千载所化,驰献阙廷。上生于壬戌,正符所属之辰,尤以为善祥。百寮欲以诘朝拜表,诸公阁笔,相视无以措词……公从容属联,妙绝一时。首曰:“灵根夜吠,变异质于千年;驿骑朝驰,荐圣人之万寿。眷荒裔沈藏之久,实王师恢复之初。物岂无知,时各有待。”既进,天子为之改容。即日喧传京师,诸公咸自以为不及也。(楼钥《北海先生文集序》)[14]卷五九四八,第264册,102
    从所引用的这几句可以看出,綦崇礼的四六法度谨严,但述事条畅,而且典雅庄重,有朝廷气象。破题一联,把事由交代得清楚明白,而笔势翩翩,毫不粘滞。遣词造语似直寻自然,非补假而成,但实际上首句“灵根夜吠”是由白居易的诗句“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吠夜声”(白居易《和郭使君题枸杞》)点化而来。这样的文章在綦崇礼的《北海集》中比比皆是。如《除吕颐浩特授依前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江淮两浙荆湖诸军事》:“警跸屡迁,藩篱莫固。徒得君重,果为朕行。矧黄裳佐唐,专决用兵之筭;而王导辅晋,尝兼都督之称。是用独委戎旃,并提相印,董师干于八路,仍魁柄于中朝。尽长江表里之封,悉归经略;举宿将王侯之贵,咸听指挥。庶宣畅于威灵,用拊宁于方域。”[14]卷三六四一,第167册,180严格遵守四字六字律令,却气机生动,尤其是“尽长江表里之封”一联,全凭白战成文,而宏壮遒丽,尽显朝廷声威。又如《除秦桧特授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依前通奉大夫食邑食实封如故任便居住制》:“而乃凭恃其党,排拫所憎。进用臣邻,率面从而称善;稽留命令,辄阴以交攻。”[14]卷三六四一,第167册,183属对工整,但文气流畅,寥寥数语生动地刻画了秦桧党同伐异、阴险狡诈的奸臣面目。楼钥说綦崇礼和汪藻一样“谨四六之体”(楼钥《北海先生文集序》)[14]卷五九四八,第264册,103,其实綦崇礼并不总是如此,偶尔也使用大篇长句,如“辅周则国必强,轻敌损威者惟汝之戒;将能而君不御,临机制胜者惟汝之为”(綦崇礼《除韩世忠特授开府仪同三司依前武成感德军节度使神武左军都统制充淮南东西路宣抚使加食邑食实封制》)[14]卷三六四一,第167册,178。“辅周则国必强”与“将能而君不御”均是《孙子兵法·谋攻篇》中的成句,但在这里如水着盐,不见痕迹;而长句的使用、工整的对仗、和谐的声韵,也使文章气势恢弘。
    两宋之际,四六文成就最高者非汪藻莫属。陈振孙指出:“四六偶俪之文,起于齐、梁,历隋、唐之世,表章、诏、诰多用之。然令狐楚、李商隐之流号为能者,殊不工也。本朝杨、刘诸名公犹未变唐体,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大篇长句,叙事达意,无艰难牵强之态,而王荆公尤深厚尔雅,俪语之工,昔所未有。绍圣后置词科,习者益众,格律精严,一字不苟措,若浮溪尤其集大成者也。”[28]卷一八,526欧、苏为了言事说理明白畅达,将散文句式引入四六之中,而使“四六之法亡矣”。王安石的四六文虽辞趣典雅,但在气势上不及欧、苏宏壮。汪藻将欧、苏的明白条畅和王安石的典雅精工融为一炉,从而使宋体四六最终趋于成熟。杨囦道说汪藻“类荆公”,笔者以为这一结论并不十分准确。袁桷认为,“汪彦章则游乎苏、王之间”(袁桷《答高舜元十问》)[29]卷七二四,第23册,405-406,“合王、苏之精整明畅”(袁桷《题汪龙溪与从子书后》)[29]卷七一九,第23册,270,形成了“肆而不野,丽而不侈”的独特风格,从而断言“宋世内外制之作,至公而始备”(袁桷《跋汪龙溪外制草》)[29]卷七二三,第23册,368。这一论断最为确当。汪藻很少使用大篇长句,更没有像苏轼那样多至四五十字的长联。他的很多篇章也用经史全语,如“我陵我阿,不以山溪之险;有民有社,在吾邦域之中”(汪藻《贺进筑隆兑州城寨表》),张邦基就赞为“用经史全语而工者”[22]卷七,4715。但汪藻用典的巧妙更表现在剪裁化用上,这也为宋人津津乐道。如周密记载了这样一则材料:“建炎末,柔福帝姬自北归朝廷,封为福国长公主,下降驸马都尉高世荣。汪浮溪当制,云:‘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车驰;江左复兴,益寿宜充于禁脔。’可为善用事。”[30]卷上,13汪藻将两个复杂的史实用简明的语言表达出来,并且属对工整,尤其是切于当时之事,所以受到宋人推重。杨囦道甚至将它视为用典之极致,认为“引用故事,莫切于此”[19]115。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也将其抄录。
    汪藻在使事用典方面,还突破了王安石的故规。吴曾记载:“李丞相靖康初以主兵失利。既罢,而京师父老与太学士子,伏阙下挝鼓乞用。钦宗遣内侍宣谕已用纲,尚未退;暨召纲入,仍令纲面谕遣之,方退。汪彦章有启贺之云:‘士讼公冤,竞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胄以见国人。’盖用故事,以配今事。汪尝举以谓予:‘作四六要当如此。’”[24]卷一四,431没有“以史对史”,而是“用故事配今事”,正因为富于创造性。汪藻的四六文既不失四六固有轨范,格律精严,同时又流畅自然。如汪藻《代王枢密谢知建康府表》中写道:“猿惊鹤怨,昔愧草堂之讥;虎踞龙蟠,坐窃台城之寄。乍阅我理我疆之耘耨,恍思某水某丘之钓游。耆旧至于欢迎,簪绅以为盛事。昔王氏著称于江左,荣未如斯;如韩琦被遇于昭陵,勋乃称此。”[14]卷三三七六,第157册,89精工典雅,气畅词达,而且声和韵协,如仄声句尾“寄”、“事”为去声四置韵,“此”是上声四纸韵,平声句尾“讥”、“斯”是五微韵和四支韵。汪藻将其错落安排,使文章“玲玲如振玉”,“累累若贯珠”(《文心雕龙·声律》)。又如《代汪枢密谢子自北归不令入城降诏奖谕表》:“伏念臣顷窃州符,适遭寇骑。欲肆凭陵之虐,先行劫质之威。邀国重盟,絷臣私属。防之百计,难逃虎穴之深;逮此经年,宁有雁书之信。已分终天之诀,忽闻间道之归。在于常情,可谓至喜。言念一人之孝,尚违二圣之欢。颍谷及亲,郑伯方思于大隧;庐陵在远,王敢顾于眉州。虽复钟情,忍令会面。岂谓抗章之渎,乃蒙青诏之褒。天语一颁,臣邻胥叹。”[14]卷三三七六,第157册,94在四字六字律令的严格束缚之下,叙事言情,婉曲条畅,真可谓有必达之隐而无难显之情,无施而不可了。
    宋人谢采伯说:“四六本只是便宣读,要使如散文而有属对乃善。欧、苏只是一篇古文,至汪龙溪而少变。”[31]卷三,32汪藻的四六既有散体之美,又不失骈体之韵。当时的四六名家名作多具备这样的特征,只是汪藻最为典型而已。他们融合王、苏之长,创作出音韵铿锵、对仗工整、既辞趣典雅又自然流畅的四六文,为欧阳修等人的骈文革新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三、  取法陆贽,情文并茂
    沈松勤先生指出,宋代四六文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而言,基本可以分为代言体和自言体两类,各自有不同的功能[32]30-31。表章、书启是作者自道衷曲,有抒情言志的功能。只是表章施之于朝廷,而书启则用于同僚朋辈。“表以陈情”(刘勰《文心雕龙·章表》),宋人文集中有大量的冠以《陈情表》、《陈情启》之名的文章。对宋四六而言,表、启的文学性最为突出。而朝廷的命令诏册是词臣代朝廷发言,有纪事存史的功能。六朝以来,朝廷诏令多用四六形式,往往“言必弘雅,辞必温丽”,以表现朝廷的庄重和威严。但在特殊时期,这类文章往往会表现出另一种面貌。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朱泚叛乱,德宗由长安逃往奉天,当时朝廷词命由陆贽执掌。由于他去世后被谥曰“宣”,故而世称陆宣公。陆贽起草的诏令一改雍容典重之风,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察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陆贽《奉天改元大赦制》)[33]卷一,2,3,5等等。陆贽撰写的诏令和奏议多用四六骈句,但他不征事用典,而是以浅显平易的文字言事说理。前人说他的文章“真意笃挚,反复曲畅,不复见排偶之迹”[34]卷一五,593,因为他的文章情真意切,所以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故行在诏书始下,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议者以德宗克平寇乱,不惟神武之功,爪牙宣力,盖亦资文德腹心之助焉。”(权德舆《陆宣公全集序》)[33]815
    在两宋之交,赵宋政权面临比唐德宗时更加严峻的考验。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金军攻破北宋都城汴京。二年(1127)三月,金军扶持张邦昌建立伪楚政权。徽宗、钦宗成为金人俘虏,被送往金国。这年五月,赵构于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建立南宋政权。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南宋政权在金人的军事压力下东躲西藏,甚至被迫入海逃亡。在这一时期,朝廷对词臣的要求就是撰写出像陆贽那样的诏令以鼓舞人心,共赴国难。如程俱撰写的《龙图阁学士朝议大夫致仕翟汝文翰林学士》这篇制词:
    敕:朕惟唐室中微,出狩于外,时则有帷幄之杰、不二心之臣如陆贽者,通达国经,弥缝衮阙,克乂厥辟,迄成恢复之功,朕未尝不想见其人也。具官瑰玮之文,藻饰王度;迈往之气,高视士林。出则藩宣之良,入为侍从之长。兹用旧物,还之禁涂。岂惟资润色之功,感人心而孚朕意;庶几有论思之赖,竭忠节以赞中兴。其景行于昔贤,以钦承于休命。可。[14]卷三三二六,第155册,63
    制头部分开宗明义,表明了皇帝渴望得到像陆贽那样的大臣这一心愿。制尾则对翟汝文提出希望,要求他取法陆贽,以协赞中兴。同样的表述还有很多,如李正民的《张守翰林学士制》中有云:“方用兵如至德,式求深谋密议之咨询;必下诏若奉天,可使悍卒武夫之感涕” [14]卷三五三五,第163册,5;等等。
    宋代的词臣包括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司麻制批答等,为内制;中书舍人六员,分房行词,为外制”[6]卷五,82。在两宋之交,效法陆贽也是词臣们的自觉追求。如张守在《谢除翰林学士表》末联写道:“曲留朝宁,已铭正人端士之褒;助发德音,期感悍卒武夫之涕。”[14]卷三七八三,第173册,260汪藻在《谢除中书舍人表》中也慷慨陈词:“虽不能草诏,使武夫悍卒之涕流;然常愿输忠,俾君子小人之情得。”[14]卷三三七五,第157册,69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一些风格酷似陆贽的诏令纷纷出现。如滕康的《高宗登极大赦诏》第一段里写道:“盖尝指日以誓诸军,使前迎而后请;不惮戴星而檄率土,冀外附而内亲。而三事大夫与万邦黎献,共致乐推之恳,靡容牢避之私。谓亹亹万几,难以一日而旷位;矧皇皇四海,讵可三月而无君。勉徇群情,嗣登大宝。宵衣旰食,绍祖宗垂创之基;疾首痛心,怀父母播迁之难。顾号令久隔,众罔系心,军旅荐兴,农多失业。慰民耳目之注,敷朕腹心之言。”[14]卷三八二五,第175册,82-94这些“腹心之言”诚恳地道出了高宗为臣之义、为子之孝,词意明白,得诏令之体。结尾还写道:“呜呼!圣人何以加孝,朕每惟问寝之思;天子必有所先,朕欲救在原之急。嗟我文武之列,若时忠义之家。不食而哭秦廷,士当勇于报国;左袒而为刘氏,人咸乐于爱君。其一德而一心,伫立功而立德。共徯两宫之复,终图万世之安。副我忧勤,跻时康乂。”“圣人何以加孝”一联化用《孝经》和《诗经》成句,与第一段呼应,再次表明皇帝孝悌之诚;而“不食而哭秦廷”一联以史对史,号召臣民忠君报国,辞情悲壮。这篇诏书“词旨激扬,闻者无不感动流涕”(《滕子济墓志铭》)[14]卷三三九一,第157册,338
    再看建炎三年(1129)二月二十四日这篇《责己诏》:
    朕以菲躬,获承大统。万方请命,未能解涂炭之忧;二圣蒙尘,莫获展晨昏之养。兵已练而力屈,备虽设而用违。震于朕心,罔知攸济;实由凉德,未究远图。仰无以当上帝之意,而祸乱遄臻;俯无以得百姓之心,而流亡失所。比因强敌深入近境,退保江津,以援淮甸,事出仓卒,人用震惊。衣冠顿踣于道途,帑藏弃捐于兵火。呜呼!皇天后土,岂不鉴朕之至诚;志士仁人,岂不恤朕之恳恻?傥以寡昧,难弥凶灾,宜降罚于朕躬,以谢罪于率土。尚以国家历数之未艾,祖宗德泽之在人,未至沦亡,必将恢复,益当洗心改事,雪涕输诚。悉去弥文,务从简素。屏斥细务,专事兵戎。明告庶邦,暨于列位:忠言可以规朕之过失,长策可以救国之倾危,毋蕴于衷,悉以上达。庙堂近服宜务交修,藩翰诸侯深思夹辅。将帅致爪牙之用,黎元保父母之邦。思持颠而扶危,用兴仆而起坏。庶资多助,驯致丕平。咨尔万邦,钦予至意。[14]卷四四四九,第201册,253-254
    对于生灵涂炭、社稷倾危的现实,痛心疾首,承担责任。“仰无以当上帝之意,而祸乱遄臻;俯无以得百姓之心,而流亡失所”,与陆贽“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之语一脉相承。而“呜呼!皇天后土,岂不鉴朕之至诚;志士仁人,岂不恤朕之恳恻?傥以寡昧,难弥凶灾,宜降罚于朕躬,以谢罪于率土”这样的话语,更是近于捶胸顿足,泣涕以道。像这样“雪涕输诚”的语句在当时诏令中还有很多。如建炎三年六月十四日的《罪己诏》中,词臣写道:“尔有疾痛,朕同其呻;尔有忧劳,朕同其焦灼”[14]卷四四五一,第201册,288,情真意切,诚挚感人。
    这些饱含至诚真情的诏令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勤政爱民、恪尽职守的圣王明君的光辉形象,让百姓毁家纾难而不辞,使赵宋政权重新获得安定。而词臣们也因此获得了崇高的声誉:
    一时诏令往往多出公(汪藻)手。凡上所以指授诸将、感厉战士、训饬在位、哀悯元元之意,具载诰命之文。开示赤心,明白洞达,不出户窥牖,而天威咫尺,坐照万里,学士大夫传诵,以比陆宣公。(《宋故显谟阁学士左太中大夫汪公墓志铭》)[14]卷三四八八,第161册,13
        永嘉南渡之行,公(綦崇礼)在帝侧,实代王言。诏旨所至,读者感动。诸将奔走承命,如陆宣公之在奉天也。(《北海先生文集序》)[14]卷五九四八,第264册,102
        其(孙觌)章疏制诏表奏往往如陆敬舆,明辩骏发,每一篇出,世争传诵。(《孙尚书鸿庆集序》)[14]卷五一一八,第230册,149
    当时,汪藻撰写的两篇诏书影响最大。一篇是《皇太后告天下手书》:
        比以敌国兴师,都城失守。祲缠宫阙,既二帝之蒙尘;诬及宗祊,谓三灵之改卜。众恐中原之无统,姑令旧弼以临朝。虽义形于色而以死为辞,然事迫于危而非权莫济。内以拯黔首将亡之命,外以舒邻国见逼之威。遂成九庙之安,坐免一城之酷。
        乃以衰癃之质,起于闲废之中。迎置宫闱,进加位号。举钦圣已行之典,成靖康欲复之心。永言运数之屯,坐视邦家之覆。抚躬独在,流涕何从。
        缅惟艺祖之开基,实自高穹之眷命。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贤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请,俾膺神器之归。繇康邸之旧藩,嗣我朝之大统。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尚期中外之协心,共定安危之至计。庶臻小愒,同底丕平。用敷告于多方,其深明于吾意。[14]卷三三六八,第156册,404-405
    汴京城破之后,徽宗和钦宗被金人俘虏北去,张邦昌在金人扶持之下建立了伪楚政权,但不为人心所附。他将被废黜的哲宗孟皇后迎入宫中,尊为“宋太后”,奉之以发号施令,最终接受吕好问等人的建议,迎立康王赵构为皇帝。汪藻当时还不是词臣,却因为他的文章“明白易晓”[35]卷四,107而受命撰写这一重要文书。当时形势复杂,但汪藻以不到三百字的篇幅不仅将情理事由叙述明白,而且剀切动人,起到了安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第一段叙述汴京城破,二帝被俘,金人立张邦昌。第二段叙述自己恢复名位,坐朝听政,乃是秉承钦宗之意。第三段写应天顺人,迎立康王继承大统。此诏书也像通常的诏诰一样熔经铸史,但却文简意明,曲尽情事。文中长联很少,多采用比较整齐的四六句式,运虚字以行气。“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只用十六个字,写出了宋朝之德泽深厚。随后以“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承接,于文势于事理均水到渠成,一“虽”一“而”,把当时赵宋王朝命悬一线的残酷局面以及天下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的决心,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来。文中最著名的一联“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以光武帝中兴汉室来比喻高宗的辉煌前景,以晋文公重耳来比喻高宗的身份和处境,而宋代从太祖到高宗正好传承十世,赵构又是徽宗的第九子,古典今事,比拟恰当。所以宋人赞曰:“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36]丙编卷三,5343陈寅恪先生认为这篇文章“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所以把它视为宋代四六文“第一”[37]72
    但这篇文章自问世以后就受到争议。四库本《浮溪集》在第一段之后加按语云:“李心传《系年要录》及选宋人四六者,并删改‘虽义形于色’以下作二句,盖因其回护张邦昌也。”这也一直被视作汪藻人格的污点。笔者认为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全面客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删改这篇文书并非不满汪藻回护张邦昌,乃是李心传为了回护赵宋王朝。首先,这几句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不是文过饰非的不实之词。其次,汪藻作为词臣,其职责就在于“能道上意所欲”[38]卷七,7706。这篇文章乃是代皇太后发言,文章写完以后,“御封付御史台看详然后行下”[35]卷四,107,这表明对张邦昌的评价不是汪藻个人的意见,而是当时朝廷的看法。这篇诏书是四月甲戌发布的,五月辛丑,朝廷在诏书中还赞美张邦昌“知几达变,勋在社稷”[35]卷五,129。六月癸亥,张邦昌被贬斥,制词由汪藻撰写,其中制头“以死偿节者,臣子之宜;求生害仁者,圣人所嫉。傥或志存于躯命,则将义薄于君亲”[14]卷三三六八,第156册,390,义正词严,明正其罪。对同一人事的评价差别如此之大,只因朝廷政局变化,绝非词臣可以任意而为。
    汪藻还有一篇《建炎三年十一月三日德音》[14]卷三三六九,第156册,409-410,当时“人以比陆宣公《兴元赦书》”[39]卷四,3489。限于文章篇幅,兹节录前三段:
        御敌者莫如自治,动民者当以至诚。朕自缵丕图,即罹多故。昧绥怀之远略,贻播越之深忧。虽眷我中原,汉祚必期于再复;而迫于强敌,商人几至于五迁。兹缘仗卫之行,尤历江山之阻。老弱扶携于道路,饥疲蒙犯于风霜。徒从或苦绎骚,程顿不无烦  费。所幸天人协相,川陆无虞。仿治古之时巡,即奥区而安处。
        言念连年之纷扰,坐令率土之流离。乡闾遭焚劫之灾,财力困供输之役。肆夙宵而轸虑,如冰炭之交怀。嗟汝何辜,由吾不德。故每畏天而警戒,誓专克己以焦劳。欲睦邻休战,则卑辞厚礼以请和;欲省费恤民,则贬食损衣而从俭。苟可坐销于氛祲,殆将无爱于发肤。
        然边陲岁骇,而师徒不免于屡兴;馈饷日滋,而征敛未遑于全复。惟八世祖宗之泽,岂汝能忘;顾一时社稷之忧,非予获已。少俟寇攘之息,首图蠲省之宜。
    文章开头的“动民者当以至诚”一句,就给全篇定下了基调。第一段叙述因自己昧于怀柔之策,而为强敌所迫,屡屡播迁。“虽眷我中原,汉祚必期于再复;而迫于强敌,商人几至于五迁”,表明了恢复社稷的信心,也道出了辗转迁徙的无奈。第二段抒发了对臣民饱受战祸的悲悯,以及克己爱民之至诚。第三段写自己对百姓赋役之苦知之甚明,战争结束将立即予以简省。其中“八世祖宗”一联既表达了对臣民报效国家的期盼,也抒发了对百姓的顾惜之情。这篇文章因为能以诚感人,所以发挥出了巨大的感召力量。对此,陆游有生动的记载:
        顷者建炎、绍兴戡定变乱之日,一切赋敛,有非承平之旧者。高宗皇帝宵旰焦劳,每欲俟小定而悉除之,故诏令布告天下曰:“惟八世祖宗之泽,岂汝能忘;顾一时社稷之忧,非予获已。止俟捍防之隙,首图蠲省之宜。”臣幼年亲见民诵斯诏,至于感泣,虽倾赀以助军兴,而不敢爱。(《上殿札子四》)[14]卷四九二五,第222册,214
    王志坚说:“国家艰难之际,得一诏令,足以悚动人心,所关系不小。唐之陆贽、宋之汪藻,皆其选也。”[20]卷一,330欧阳修“论事似陆贽”(《六一居士集叙》)[14]卷一九三一,第89册,181,苏轼也“好贾谊、陆贽书”(《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14]卷二一〇〇,第96册,260,但他们都没有被比作“陆宣公”。欧阳修在《内制集序》中道出了他心中的遗憾:“予在翰林六年,中间进拜二三大臣,皆适不当直。而天下无事,四夷和好,兵革不用。凡朝廷之文,所以指麾号令,训戒约束,自非因事,无以发明。矧予中年早衰,意思零落,以非工之作,又无所遇以发焉。其屑屑应用,拘牵常格,卑弱不振,宜可羞也。”[14]卷七一六,第34册,57身处承平之世,朝廷的应用之文只能拘牵常格,作者难以发挥才性,有所创新。但两宋之交,因为时代风云的激荡,汪藻等人将至诚、真情融化贯注于其间,把应用文变为关系国家社稷的经世之文,完成了欧阳修等人未尽的心愿。这些文章就社会功用而论,足以与古文并峙而无愧;置之于宋四六历史中考察,也是光耀一世的杰作。
    四、  结语:宋四六之高峰,应用文之典范
    清人孙梅说:“宋初诸公,骈体精敏工切,不失唐人矩镬。至欧公倡为古文,而骈体亦一变其格,始以排奡古雅争胜古人……于是六朝三唐格调寖远。”[40]卷三三,4955远离六朝三唐格调,正是宋体四六确立的标志。两宋之际的四六名家虽然创体之功不及欧、苏等人,但他们取本朝前辈之长,创作出既典雅工致又明白畅达的四六文,使欧阳修变唐体为宋体的骈文革新最终完成。另一方面,他们远师唐代陆贽之风,融至诚和真情于骈偶之中,变诏令等应用公文为经世之文。他们以杰出的创作成就,使两宋之际的四六文成为继欧阳修、王安石、苏轼之后的又一座高峰。不仅如此,他们的名篇杰作还示来者以轨范,对南宋中后期的四六文影响深刻。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所举宋人“四六名对”共收录27联,而两宋之际的作品就达到17联,汪藻和孙觌分别以7联和4联占据前两位[4]《三笔》卷八,505-508。词科出身的真德秀和王应麟都将汪藻、王安中等人的文章作为学习的典范:“前辈之文惟汪龙溪集中诸表皆精致典雅,可为矜式。录作小册,常常诵之。”[26]卷二〇三,3705“四六当看王荆公、岐公、汪彦章、王履道,择而诵之。”[26]卷二○一,3677“前辈制词,惟王初寮、汪龙溪、周益公最为可法。”[26]卷二○二,3690这些言论都昭示了两宋之际四六文地位之高、影响之大。
    作为宋代广泛通行的应用文体,四六文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可南宋大儒叶适却说:“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宏词》)[14]卷六四七八,第285册,255叶适一方面是因为不满词科之人“以一联之工而遂擅终身之官爵”,另一方面则是不满一些文人徒知雕章琢句,“意主于谄,辞主于夸”[41]卷三,30,有句无篇,言之无物,才有此激烈之言论的。那什么样的文章才算“有用”呢?叶适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孙梅的一段话作出了回答:“令狐公(令狐楚)于白刃之下立草遗表,读示三军,无不感泣,遂安一军,与宣公草兴元赦书,山东将士读之流涕,同一手笔。必如此,始为有用之文,四六所由与古文并垂天壤也。若以堆垛为之,固属轮辕虚饰。纯以清空取胜,亦无非臭腐陈言。”[40]卷一○,4452应用文以明白易晓为优,更以感动人心为上,其优劣无关乎骈散。而且,骈文因为对属精工、声和韵协,比散文往往更有感染力,汪藻等人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名对就证明了这一点。四库馆臣论汪藻曰:“说者谓其制作得体,足以感动人心,实为辞令之极则,固不独其格律精密,擅绝一时。”[42]目录,6汪藻的文章被视为“极则”,其能感动人心不仅因为其辞令之美,更在于修辞立诚。两宋之际汪藻等人的文章不朽之处正在于此(1),其文学史意义亦在于此。
    注释:
    (1)清人张谦宜论诏令之体曰:“骈词能不朽者,如宋太后《命高宗即位诏》为佳。”张谦宜《斋论文》卷三,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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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黄之栋,男,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嘉应学院教师职业技能教学部副教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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