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幸福本意的再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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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的长篇《吉宽的马车》（作家出版社，2007年4月第一版）的成功之处在于和以往她的写农民工的作品不同，这是一部和《沧浪之水》一样充溢着灵魂叩问的小说。这部长篇不仅展示了农民工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之下，被迫从农村向城市迁移过程中的精神苦难以及肉体创伤，更揭示了人类在自我实现、向文明行进的人生途程中的深层困惑，这困惑是从来都存在的，也是永远都消除不了的，作品甚至对文明生活的本质提出质疑，将人对自身及时代的思考引向纵深处。
在小说的前四章里，我们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个懒汉成天捧着《昆虫记》的重情适性的乡野生活。申吉宽不同于村里人的地方不仅是他的懒，还有他内心的丰富、纯粹和敏感。他认为自然万物是有灵性的、神秘的，他带着发自内心的、融化到他的血液中的对自然万物的尊崇与挚爱沉溺于它的静穆、温暖、恬淡和清逸的情调，乐此不疲地做着白日梦。此刻申吉宽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内心生活就像一首闲适悠扬的田园牧歌，他是知足的、幸福的。然而他一旦进了城，一切都变了。在以后的章节里，我们又跟着申吉宽一起感受着席卷他内心的风暴。为了挣钱、为了向许妹娜证明自己的价值的申吉宽无时无刻不处在深度焦虑、孤独、自卑、多疑、自我放逐、自我拯救的痛苦挣扎之中。申吉宽进城是为了获取许妹娜的爱情，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首先付出的代价就是丢失了内心的宁静、祥和和快乐，当他最终终于如愿以偿地挣了一笔钱，却没能如愿以偿的带许妹娜回家，他迷惘了，他争得了表面的荣耀，替家族在乡亲面前挣足了颜面，却没能得到自己渴望的美好生活。
与此同时，许妹娜也在成长，在改变。起初的许妹娜一心想嫁个有出息的人——决不蜷守在乡村的有钱人。因而她不顾一切的嫁了小老板，不顾一切地挨打受骂遭凌辱，拿自己的人生冒险，拿她和申吉宽之间的爱情冒险，却不料想，她原来想要的不只是有钱的生活，她更想要的是有爱的生活！当她发现这一点并对申吉宽说：“吉宽哥，你跟我说过，有一种生活我这样的人永远不懂，可是现在，我懂了，我想过那种生活。你还能给我吗？”可这时，申吉宽的回答是：“当然能，我就是这么想的，等我把这笔钱挣到手，一定带你回去。”申吉宽再也不是原来的申吉宽了。一心想改变自己、彻底摆脱乡村痕迹，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的许妹娜，却没想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毁了自己骨子里最想要的东西。即便她自己真想回归到他们原初的生活，她能够吗？她知道，那也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已！这不禁使我想起由歌德的长篇小说改编的影片《亲和力》，当男女主人公爱德华和夏洛特在他们的牧场啜饮幸福的时候，当他们都认为他们的爱情已处在峰巅状态的时候，他们分别邀请到别墅来的另外两个人，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和爱情。影片和小说使我们悟出了同样的道理：爱，是有条件的，条件变了，原来的美好便不复存在，因为人性本身是贪婪的，因贪婪而不可靠，既然已经美好了，为什么还要改变呢？如果改变不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美好，改变和奋斗的意义何在？什么才是“更多”的美好？索取“更多”或许就意味着一无所有！亦或许，爱情本身只能是人类短暂的经验和恒久的梦想？
作品里还有一个人物不容忽视，那就是黑牡丹。她像激素一样催生着申吉宽的成长，她是一个精明的、随社会变革而变化的女人。“她喜欢让男人高兴，不是她天生道德败坏，而是身体让她无法抗拒，是这点，她让男人们即离不开又不信任，因此在乡村她总是淹没在人们的唾沫之中”，但她就像“蚯蚓一样碎尸万段却还能顽强地再生”，问题是，藏污纳垢，坚不可摧，蛇一样顺应现实的曲度而生存，最终如愿还乡的她真地就幸福吗？她的内心不也是喜欢像林榕真那样的男人？说到底，藏污纳垢的黑牡丹内心不也渴望着纯正的声誉，纯洁的爱情？她一百次地游刃有余，也不过是游刃有余在自己的无奈里，游刃有余在人类生存境遇的无奈里。
透过申吉宽、许妹娜、黑牡丹们的人性伤口，我们似乎看到了他们人格异化的深层诱因。人就像推粪球的屎克螂，刚推到山顶，又要落到谷底，但还是按着原路再推。类似被上帝处罚的西西弗斯，在地狱中永无休止地向山顶推动巨石。支撑人们反复演绎祖祖辈辈的悲剧的动因在于人们永无涯际的欲望。阅读小说的过程也是我们对当下人们拼命追求物质成功而在物质丰厚的同时却陷入巨大的精神虚无的生存状态进行长途跋涉的反思过程，当我们终于到达终点，我们甚至不得不痛心地诘问自己：幸福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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