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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学芸:手语(11)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长江文艺》 尹学芸 参加讨论

    想了想,我说:“刚才你说爹也后悔,妈也后悔,是什么意思?”
    菜地与路的连接处有条小水沟,种菜人家才刚浇过水,畦背都被洇透了。春花看我小心地迈了过去才说:“春草的悲剧一半是她自找的,一半是爹妈给她的。当初陈浩智不想娶她了,可她一心想嫁。两边的娘一起以死相逼,陈浩智总算答应结婚了。结婚时,两人商量不要孩子,怕生下的孩子是傻子。可婚后不久,春草发现自己怀孕了。陈浩智主张去流产,春草答应了。两人去了乡镇卫生院,刚到那里,我爸我妈追了去,说啥也不同意他们做流产。说生下的孩子无论是苶是傻,还是缺胳膊短腿,都由他们供养。可因为这件事,春草和陈浩智两个人有了矛盾。陈浩智一直不肯面对这个孩子,春草生孩子时,他跑到东北的亲戚家躲着,去了一个多月。春草在娘家坐月子,天天以泪洗面。陈浩智回来提出离婚,春草哪里肯。拖了一年多,还是春草心软了,偷偷办了离婚手续。可这件事却伤了父母的心。他们主张春草就应该拖下去,拖个几十年,最好能拖一辈子。那时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父母指桑骂槐,春草的日子很不好过。陈浩智来送抚养费,父母连门都不让进,像打狗一样拿着棍棒往外撵,经常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我问春花对此人的态度。春花笑了下,说:“那时不懂事,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不怕表嫂笑话,我那时经常想把刀子磨得快快的,有机会一刀一刀割了他。”
    我说:“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春花说:“从打春草一生病,我就琢磨出滋味来了。”
    我问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春花说:“一个月之前,我来看春草,春草在炕上躺着,大概睡糊涂了,喊了两声浩智。说你看我病成这样,不好看了,你快别看了。她把一只手举起来,晃了晃。我知道她在说胡话,没喊醒她,我握住了那只手腕。春草又说,腕子细多了,没肉了。我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她闭着眼睛笑了下,说你是陈—浩—智。声音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
    我问陈浩智长什么样儿。
    春花说,腰背很直,黄白净子,人又有文化,跟严松林不一样。
    我问严松林什么样。
    春花说:“没本事,会吹牛,爱显摆,好吃懒做。”
    我说:“就没有优点?”
    春花突然变得怒气冲冲,说:“咋没有,半夜醒来,亲娘祖奶奶地骂人。”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春花摇了摇头,说:“谁知道他为什么。如果知道他为什么,就不那么讨人嫌了。”缓了缓,终觉得不甘心,又说:“我听姐姐说过,严松林说他还有兄弟惦记这个家。他丧声丧气说我姐姐,你瞧瞧你,家里连个像样的人也没有!我姐姐说,我家里没有兄弟,咋惦记啊!严松林说,一家子穷鬼!他居然说我们一家子都是穷鬼!他有个不是穷鬼的弟弟,就好像有多么了不起!我知道你和表兄都了不起,表嫂你说,你们了不起,他严松林就了不起么?”
    我吃惊地说:“我们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没有了不起啊!”
    春花喘着粗气说:“可你们是国家的人。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当你们的面说,但他会说给春草听,他就是欺负我姐娘家没人!”
    我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春花说:“我要是有一句谎话,就让雷劈了我!”
    我呆住了。回头想了想,有些话,不是信口能编出来的。
    春花真是不拿我当严家人了,说话愈发口无遮拦。我不想顺着她说下去了,这样说下去会越说越没谱。我说:“大伯哥待他们母子是真心的,这些年没让严智受一点委屈。这些,你们应该心里都有数。”
    春花说:“我姐凭啥给他洗衣做饭反被他骂,不就图的这一点么?表嫂你说,除了这一点,她还能图严松林啥?”
    我说:“难道春草对他就没有一点感情?”
    春花沉默一下,说:“有。”
    我说:“那还说什么。”
    6
    横街的茶室我只来过一次。几个同学聚会喝多了酒,到这里来醒茶。很巧,也是这间“碧螺春”。记得那次一个男同学喝多了,死活不肯回家。我们陪他坐到午夜,后来实在打熬不住,我先走了。
    那个喝多了的男同学就是教育局长,我是从他手里拿到了陈浩智的电话号码。
    我要了一壶白芙蓉,享受了片刻独居茶室的恬淡。茶盏只比酒盅略大,我自斟自饮。服务员在外间站着,总想进来倒茶。我说不用你,你歇着吧。
    楼下有人响亮地问碧螺春在几楼。随后便是攀爬楼梯的声音。楼梯很窄,而且黑,稍不小心就会碰到头。我站起身,迎到了门口。服务员把人送了过来,他一挑门帘,我就笑了。我说:“您和严智长得可真像。”
    他说:“你是小王?”
    称呼不显硌生了。
    他跟我热烈握手,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在这之前我一直心有芥蒂,这一刻,冰雪消融。他就是一个朴实、憨厚的邻家大哥。除了有点龅牙,跟严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拼命去想春花对他的描述,直腰背,黄白净子,却跟眼前的陈浩智一点边儿都不沾。当然,那时春花眼里的陈浩智还是年轻人。现在的他黑瘦,双腮深陷,更显得两只眼睛掉在眼眶里,像落进井里一样。他反客为主,请我坐。喊服务员沏茶。我说茶已经沏好了,是白芙蓉。他有点犯琢磨,好像在想白芙蓉是啥。我解释说:“我喜欢喝普洱,让他们沏了一壶普洱。”他说:“今天我请客。”
    我笑了笑。
    房间是刀把,沙发也是刀把型。此刻陈浩智坐在刀锋上,我坐在刀柄上。房间狭小,一下就仿佛有了睦邻友好的气氛,呼出的热气都像烟雾一样。我们各自介绍了一下工作,他重复了电话里的话,介绍那场火灾,以及小脑萎缩的岳母。我也重复说了安慰的话。谈到他与春草的婚姻,他是这样描述的。
    “她是好人。能干,也漂亮。那时我们住在学校的家属院,每天下班回家,饭菜一准在桌上摆着。在这方面她比任何人做得都好。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一句话也没有。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我有时候憋急了,会央求她跟我说一句话,哪怕只说一句。她总是讨好地问我,说什么呀?声音细声细气的。我说,要不咱们吵个架吧。我故意把水杯摔到了地上,她马上蹲在地上捡玻璃渣,一句抱怨也没有。我说你哪怕骂我几句呢,骂啥都行,只要有声音,这屋里就不瘆得慌。就这样说,她也不吭气。扫地,抹桌子,洗毛巾。像猫一样在屋里转,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我气得嚷,这还是家么?跟坟墓有啥区别?”
    我说:“你咋不跟她找话说?”
    陈浩智说:“我说话她听不懂啊!”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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