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伤时代》中,除了黎明前那个鬼气森森的人工湖畔,童伟格还提到了另外一个“无痛无伤之地”,它具象地呈现为三色盲猫的骨灰坛,而抽象地指涉着生命消亡后的乐土。“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带点残缺,是自然的、是可以被原谅的。她可以视力不佳,那无伤。”而对于江这个从小到大伤痕累累的“废人”来说,这种痛彻心扉的感悟尤为刻骨铭心。自童年起,死亡事件便伴随着江,从祖父葬礼的风光,到父亲事故惨死的悲伤,再到祖母“以一丝气息,等待夕阳的召唤”的从容与澹然,当然其间还穿插着盲猫及“黑嘴”魔幻的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凡此种种,都在他心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在《西北雨》中,童伟格在安排父亲给儿子讲完那个荒诞又不无凄凉意味的“战俘/开锁高手与狗笼”的故事之后,突然宕开一笔,煞有介事地用近千字的篇幅,转述“冷硬的教育学”原理,那是关于儿童心智发展在10岁左右由“具体运思期”向抽象的“形式运思期”转变的心理机制:“教育学说,倘若这小孩能牢牢记住一件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就像死背一则数学公式,那么在将来,他有可能突然明白这些事所代表的意义。这是说:肉身为度,一个人在内里包藏、护卫某种记忆,抵挡住时间摧枯拉朽的破坏力,终于和记忆一起,等到思维的转型期。在那之后,抽象回去寻获具体,事物向那些犹记得它的人,展示它自己。”江恰恰是在这一“心理转型期”连续遭遇了“死亡”这一对于儿童来说深奥难解的抽象事件,并一再加以强化;只是那个“突然明白”的瞬间迟迟不能到来,持续的创伤体验又对其心智的成长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干预和影响,以至于将其心灵塑造成“早发失智者”的状态。时空观念的倒错、纷乱芜杂的人称,以及阴阳两界的交融,共同建构了江怪诞的生存体验。他甚至将自己视为“一株蕨类植物”,“只会用浅浅的根,贴住坚硬的地表,把最新生的芽,牢牢藏在最内里的地方,然后自己推挤自己,纠结蜷曲成一团苍老的大圆球”。这种蜷曲的体态,同样也是江的心理样态和性格基础,其本质是胆怯、敏感、纠结、内敛的。处于思春期的江对收银员大姐萌生了朦胧的爱恋,却苦于示爱无门,因为他深知“谁会想跟一株蕨类植物,一同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只能异想天开地以“攒铜板”的方式,去换取同大姐搭讪的机会,但这个计划最终却轻易地被“白铁铸的圆缸,圆缸上附着一个白铁铸的圆钵”这样的简单装置所击溃,无非是在江创痕累累的心灵上再添一道伤疤。 试图逃离岛屿北端潮湿多雨的山村,同自己的背景与过往决绝地一刀两断,去“大城”和“北方大港”追逐与祖先、父执不同的生存体验,似乎是童伟格小说中人物普遍有过的雄心壮志。“我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大概免不了是要离开的。”“我抬头对母亲说:‘没关系,我喜欢住在这里。’母亲对我笑,她拍拍我的背,她说:‘只怕你长大了以后,就不会这样想。’”而最具代表性的,还要数《无伤时代》中的舅舅、《躲》里的大伯,还有《驩虞》里那个“本事偌大地干遍各种职业——厨子、武士、道士、泥水匠、算命仙、教戏先生”的“他老爹”。但无一例外地,当他们在外面或风光或狼狈地挣扎了一辈子或半辈子,终究免不了返乡的命运,只不过,返回的或是疲惫的肉身,或是疯癫的灵魂。“大城”固然是好的,甚至连棉被都不需要,因为那里不会有故乡山村式的冷雨。但就像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歌曲里唱的那样,“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在钢筋水泥城市里四处碰壁的孤魂野鬼,最终还是咽下“今天又荒废了一天,明天应该好好努力”的苦水,踏上返乡之路。多雨的海边山村在空间上近乎封闭,只能靠一条马路和总是脱班的公车与外界交流;而乘着这公车、沿着这马路出走的山村儿郎们,只能是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画出一个半径更大的圈,就像表盘上的指针旋转一圈后又回到原点。 与空间相联系的,自然是时间。这显然不是一群在海上漂泊10年的奥德修斯,而只是一群不得不回头的浪子。他们曾经坚信“只有两件事人类可以自由操纵——第一,是‘时间’;第二,就是‘梦想’”,而他们所谓的“梦想”却不过是“用财富在土地上盖间有私人厕所的房子,把我的女人关在里头”。他们妄想将时间玩弄操纵于股掌之上,最终却被时间狠狠羞辱。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些人;对于这些人来说,时间似乎是停滞的。例如《王考》中的祖父,任凭村人追逐时代潮流,卡拉OK也罢,有线电视也罢,于他都似乎是空气一般,丝毫无法动摇他于古籍中考据本乡本土历史隐秘的执念。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用毕生精力考据出的结果,居然是“本地越三四百年会有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一切会从头来过,人类重活,史书重写”。他对此深信不疑,也正因此,“祖父的逻辑像个圆,行动像个圆,信仰也像个完整的圆”。无独有偶,《驩虞》中的老者,面对视12年一度的大醮为娱乐的人群,提笔写下无人认得、因此也无人能解的“驩虞”二字。其实,这不过是“欢娱”的异写而已。《孟子·尽心上》有“霸者之民驩虞如也”一句,朱熹《集注》曰“驩虞,与欢娱同。”然而,又有谁能知道,这种看似迂腐的掉书袋行为,却与最高端前沿的宇宙理论暗中契合?“这满天星星,它们有的,在千百年前就已死了,爆炸了,熄掉了,完了,你现在看到的,是还在苍茫的宇宙中继续奔走出亡的余光。”今天看到的星光,是千百年前发出的,而在《无伤时代》里三岔口钟楼上像脉搏一样隐隐跳动的分针,永远指向两点四十五分,时间却仍旧无可羁绊地向前流逝。究竟怎样才是真实的时间?世界的复杂让这个问题无解。也许,对于山村里那些可以任意跨越阴阳两界的微雨魂魄,例如《活》里的树根、《叫魂》里的吴伟奇和“阴间观光团”来说,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在时空中自由跳跃,任意往来,终于抵达了“无伤”的境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