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穿过文学的八卦阵,大踏步地往回走。广阔天地,行履大方,只看那身段背影,就知道练就着高强武艺。他带着行当招式,径直走回李庄。近乡情怯,他却胸有成竹。但见他把那一身功夫弃在村口,变回一个溜光的年轻猴。他只带着心跳走进家乡,他要李庄的人一把拎住他,一眼就认出那仍是个“改不掉吃屎的李庄人”。他要重操方言,四仰八叉,用最舒服自在的方式跳进文学。 你以为他不知道身后狡黠的目光?那个花花世界里的深浅冷暖,如鲠在喉的傲慢偏见,城中的功名利禄,心里的五味杂陈。那番做张做致的高级游戏,动牵一发的微妙计较,他已厌倦不堪。越往回走,越被一股真切的情绪紧紧箍住。他几乎笑出声来,又几乎热泪盈眶。他知道,倔强的出走并不白费,就在这个不惑之年,百转千回,他已经可以完全安心地领受他自己了。他心旌荡漾,流泻万言。他无所畏惧,得意洋洋。他到达李庄,他要踏踏实实地坠入那个与身俱来里。在那个他曾经千方百计跳脱的黏稠的胎衣中,注视丑陋、残疾和真实的躯体。只是在他踏入的那刻,李庄虽毫发无损,却莫名飞奔起来。 《李庄传》是哗啦啦的折子戏,滴溜溜的走马灯。李庄囫囵个儿地全在里头,故事掐头去尾,端的鱼贯而出,打散翻覆,亦可任意抽取。它们顶多算是诱引孩童的蜜饯糖果,重要的仍旧是那些无法忘怀的人。油腚眼子帮助、粪耙子脸陆军、大蚂虾城东、老扁头超产、俏罗成楼房、罗拐腰来哦、蛇皮夫丁、歪嘴子讲理、大霞、二霞、霞、霞、霞,外加他们的老子娘兄弟,再有李庄周边刘庄、耿庄、古城、王桥、淝河、耿小桥里的学锤师徒、冤家、相好,这些“老牛蹄子踩下的”、“贼囚攮的”、“狗吊秧子”的贱命,李亚珍惜他们,一个也不想落下。他暗忖,只要人物俱在,一切全都好说。他们的名字携带着他们的眉目神色、举手投足、张牙舞爪,传递着李庄的顽劣基因。就像只要土地还在,就不怕野蛮的荒芜,就会有命定的破土而出。 需要思索的事情等到下回再说,李亚蛮横地摆摆手。他像个叛逆少年,谁都别想打搅我这次返家的兴奋。遇到任何预备耳提面命的好心人——冷峻哲思的师者,慈眉善目的指路人,或是点石成金的仙子——他一概转身就跑。奔跑,奔跑,在飞奔的动势之下,逃离头脑虚妄傲慢的辩驳。这从土坷垃里长出的货真价实的李庄,冤有头债有主,天地都知道冷眼旁观,用得着你指手画脚? 残缺的身体,卑贱的念头,以飞奔的面貌出现,像是多了一层“悲切而疯狂”的意味。在目不暇接之间,他们先于理智转进了你的眼底。罗拐腰来哦在飞奔,王桥集盛唐扎进河里,耿六猴子快如响箭。他们和泼辣腌臜的李庄飞速地旋动。他们吃亏,得意,作恶,报应。他们误打误撞,因果屎尿横飞,爱恨灰飞烟灭。他们常常为一场仇恨而来,却只耍一回把戏而归。不知去向,不问对错,没有空间羞愧,悲伤无处延宕,他们是底层珍珠自得其乐的交响乐。 李庄穷,脏,屈辱呼啸而来并川流不息,《水浒》里那个密密麻麻的世界还在。他们狠毒麻木,恶贯满盈,可那像是让破败棉絮的被窝捂出的哄哄臭气的感情,又是亲的、暖的,你无法装作不认得。他们如此卑贱竟然胆敢去拼一个光芒万丈的骄傲。他们每个人都渺小之极,却莫名地荡气回肠。 飞快奔跑的他们,像一睁眼就被命运掴了掌的奥利弗退斯特,是卡西莫多,或未庄的阿Q。不容置辩,他们又像梁山弟兄一般惶惶地去闯大历史的铜墙铁壁,头破血流地爬进书页之上。疯笑,恸哭,生龙活虎,响彻天地。 “就这样吧。”就这样吗?或许李庄理应在这个时代改头换面,进行一番有力地辩解。李庄不必海枯石烂地飞旋着禅定在古老的水浒。我也更愿意相信,《李庄传》是李亚的休憩之作。舒展浸润之后,他会抖擞精神,再次热情地修炼十八般武艺。这次短暂而痛快的向后撤退,将不负乡土厚重的馈赠。不久的将来,李亚必定会让李庄的风流人物,像彼得凯瑞的“凯利帮”那样走向世界中心,让他们享受整个世界的花好月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