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的这部小说这样结尾:“我弟弟发生奇迹了,我弟弟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这是一句意义明确的话语,由弟弟口中说出,实属不易。小说似乎也要就此给出一个圆满的结局。但且慢,读者都知道,弟弟并不叫王村,王村这个名词所代表的村庄此时也濒于消失。在弟弟身上发生的奇迹顿时变得毫无意义。至此,小说再一次强化了读者此前的阅读印象:非此非彼,亦此亦彼,此中有彼,彼中有此,一个意象中隐含多重意义。而所有的意象最终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焦虑:不确定性。 这不是一部书写乡村和底层的小说。尽管小说以大量的篇幅叙述了这个乡村30多年、特别是近10年的具体变化,其中包括村办企业承包,村委会选举中的贿选,村里筹办高科技的“大蒜250”厂,为办厂、修水塔村长借高利贷,因手续不全大蒜厂夭折,土地流转,最后弄没了小王庄……小说只是借小王庄为载体,演绎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一步步陷落的过程。在中国,王是大姓,王村是重名率极高的地名。从一开始,小王村就可以是中国土地上的任何一个村庄,在小王村发生的一切都极有可能在任何一个村庄上演。于是小王村这个特定的空间就具有了相当普遍的意义。在小王村,我们看到了王村长与王图各自的计谋筹划,彼此之间的勾心斗角,一干村民兴致勃勃又热火朝天地附和参与。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结果却好像生了个怪胎,村将不村,家已不家。结婚十几年的哥嫂离了婚,结婚几十年的爹娘也离了婚。两个大男人,一个在赌场上豪赌,一个以喝农药要挟老婆复婚。对蒸蒸日上好生活的期待演变成了一场闹剧,能够守护小王村的只剩下了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弟弟。在整个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在表面一致的假象下,每个人的诉求都不尽相同。这些不尽相同的诉求互相碰撞,彼此损耗,最终演变出不同于任何一个人的诉求的结果。周围世界展现了不确定性。其实又何止是小王村,寻找弟弟的过程让主人公自由出入城乡,接触到了从基层政府机构到社会救助组织,从医院到旅店,每个人都在努力着,但每个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真可谓放眼天下皆王村。 这也不是一部书写伦理亲情的小说。尽管小说主要线索是丢掉弟弟又寻找弟弟,驱动人物行动的内因是伦理亲情的谴责。小说从始至终都纠缠于“我”和弟弟的身份认证和患病认证:我是谁,弟弟是谁,弟弟有病还是我有病。给弟弟看病医院搞不清,住旅店服务员搞不清,找弟弟救助站搞不清,最后连对象赖月也认为,只有找回弟弟,“我”才能证明自己是谁。就连证明身份的身份证也有真假,不仅不能证明身份,反倒把身份搞得更加混乱。当“我”面对人们的诘问百口莫辩时,荒唐、荒谬之感奔涌而至。其实,身份认证的混乱感不止发生在“我”和弟弟的身上。就比如那个王大包,他到底是打工者还是包工头,是知名公司的员工还是欠了钱的债务人,是神通广大人士还是吹牛撒谎的骗子,“我”弄不清楚,小说也没打算交代清楚。病与非病的混乱也存在于王图身上。他初去精神病院是为了以一纸诊断证明作为武器跟村长斗法,后来却真的疯了,还发生了性别错置。其实不管是谁,一旦脱离了自己的生活坐标,如何证明自己是谁就会成为一个大问题。弟弟最后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他真的就是王村了吗? 《我的名字叫王村》当然是一个后现代文本。理性主义认为,世界是有规律、法则和制度的,不确定性只是偶然的存在。但对世界的这种看法只能理解可以归类以及常识性、经验性的事物,一般能够概括自然规律。但如果把这种看法复制于社会生活、人生世界,就会失之于模式化。人文规律更多地呈现非规定性、非确定性,这主要来自人的主体能动性及其发挥。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文化理想生存、与他人交往并改变世界。每个人的文化理想都存在差别,这才造就了千差万别的个性。范小青的这部小说打通了理性和非理性、病与非病的界限,对人生世界的把握更贴近人的生活世界的常态,因而也更真实、更丰富、更深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