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奎活到70多岁,才得了一个外号:活宝壳子。 “壳子”是京戏里跌打翻扑的硬功夫,角色突然遇到意外打击或者在激烈的开打中身体失重,猝然从台毯上跃起,手脚朝天,脊背笔直地落地,叫做“摔壳子”,也叫“锞子”。其中一种最难的,要翻得高,手脚蜷缩,身体弯成弓形,只凭背部的一小部分着地,取其形叫“元宝壳子”,摔不好就会跌损脊骨或震坏五脏六腑,近年来几乎绝迹于舞台了。 五奎最念念不忘的恰恰是这元宝壳子。他对现在没有人练没有人演这功夫很伤心,常扯着沙哑的嗓子跟别人抬杠:“什么叫危险,不险不绝谁来看你?躺在被窝里睡大觉最安稳,有人看吗?怕危险,别吃武戏这碗饭,练的是功夫!”谁要是不服气,他会紧紧腰带,真要就地摔给你看看。老头子儿子孙女一大帮了,摔坏了谁担待得起?人们赶紧拉住他,他却还不饶,就讲起当年在《金钱豹》里如何摔元宝壳子来。金钱豹把雪亮的钢叉摇得哗啷啷脆响,高抛向空中,他演的孙猴子从两张高桌上翻下来,空中接叉,曲身将三股叉尖对着心窝,蜷成一团摔下,又准又狠又脆,台下顿时炸了窝。这一手,他在台中、台左、台右要连摔三番,立起身来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顿时接着与金钱豹开打,这叫真玩意儿——不是玩儿命。大名鼎鼎的李少春就因为相中了他这一摔,说:“跟我唱吧,一个晚上10块现大洋!”要知道,那时候的一块多大洋能买44斤一袋的精白面哪!可他愣没答应,因为演豹子的是师兄弟,自己攀高枝儿走了不仗义。 这些事,他常在团里叨念,老同事们听了往往会附和一句:“敢情,玩意儿嘛!”他便很舒心,很熨帖,让对方抽烟,喝自己新沏的酽茶。后来老人们相继退休,不露面了,只有他还每天泡在团里,照常早晨到练功房里转悠,讲给周围的小青年听。小青年们起先还听得入神,觉得新鲜,日子一长就没了耐性,眼神变得像听祥林嫂讲阿毛被狼吃掉的故事。他以为对方不信,急眼了,又要摔给他们看。小青年们都鬼猾得很,马上嘻嘻哈哈换出一副嘴脸,说在戏校就听说奎爷的大名,老师们都服的,摔壳子是没有敌手的。他很容易被哄,顿时烟消云散,一边让烟、让茶,一边又讲起当年在台上摔完,散戏回到后台,弄几两老白干儿就着酱牛肉、花生米一喝,两盅下去,浑身发热血脉通畅,筋骨酥软,那份舒坦,美,给个县太爷当也不换!越说越来兴头,真的掏腰包和小青年们去喝酒,猜拳行令侃大山,然后借着酒兴打牌,输了钻桌子、贴纸条、跳“铁门槛儿”、顶盘子乃至学猫叫狗叫,什么都干,一点儿不像老先生的样儿。 剧团写本子出身的团长心眼挺细,总说五奎成天和小青年厮混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闹过了头,情绪失控,老爷子真来个现身说法,老骨头老肉的,出点毛病不得了,就找他谈话,很婉转地征求他对青年演员的印象。他回答挺好哇,武行那帮子一个个都他妈猴精着哪,就怕不听话不肯吃苦练功。团长就叹气,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同于过去了,有的没大没小,您哪……刚要转入正题,五奎已经就立起眉毛来了精神,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说没事,他们谁不听领导的话,你言语一声儿,我臭骂一顿就都老实了!团长咽了口唾沫,下面就无话,只用食指在空中比画着写字,也不知写出几个字样来。 过了两天,团长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就趁着五奎在团里的时候去家访,对他的老伴说奎老演了一辈子武戏,吃苦受累,该在家享几年清福了,每天再往团里忙活,领导们心里不落忍。那天正赶上五奎在工厂当干部的儿子和媳妇在家,团长又对他们说你们给老人买个花呀鸟的,老有所乐嘛。一家人听了都连连点头说对,组织上真是关心老艺人,体贴入微。等团长走了以后,儿子才说这还不明白,准是老爷子在团里多管闲事碍眼了,现在单位里的头头就怕离退休的人跟着瞎掺和,受累不讨好。等五奎回来,他们就把道理讲给他听,他扑哧一声乐了,说你们想哪儿去了,团长是个极通情达理的文墨人儿,没那么多事,前两天还请我帮忙哪。家人们听了半信半疑,儿子则横竖不信,却又说不动老子,只好采用团长的建议先搞物质诱惑,花30块钱买回来一只小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