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书写的经验,捷克作家克里玛将其分成两大类,即“极端经验”与“日常经验”。从认知角度讲,那些超出我们日常生活规律与节奏的事件与现象因其边缘的相对清晰和发生原因的绝对偶然,而具备了阐释上的自足性和客观性;同时,因为人类的历史意识和思维模式往往都建立在对极端经验的记忆之上,并相应形成了各种价值判断系统,使得对极端经验的叙述具有了丰富的传统甚至理论资源,以至这样的叙述有时会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言说,其意义的表达也便具有了先天优越的条件。《向延安》的开篇,不可谓不偶然。生日当天,那个“固执、热烈并且疯狂地爱上了西洋玩意儿”、甚至有一个洋名叫 “乔治·向”的向伯贤在自家的屋顶被日军的流弹击中,意外身亡,生日瞬间变成了祭日。日军的侵略给中国、给向家都带来了突兀且重大的变故。极端的战争环境下,主人公向金喜的命运倏然改写,从一个迷恋厨艺的青年学生一步步成长为潜伏在敌特内部的英雄,历经了孤岛时期汪伪、军统和中共地下党三方在上海的暗战以及随后的国共内战,见证了风云变幻中向家成员们彼此隐藏闪躲的迥异人生。刻骨的矛盾与至深的爱恋在向金喜被撕裂的人生中缠绕纠结,将“即便把我们撕成碎片,每一片都将写满忠诚”的小说主题演绎得气血飞扬。 家族衰朽、亲情成仇、友情悖离、爱情失落、敌后暗战、斗智斗勇,这些经典的故事桥段在《向延安》中俯拾皆是,轮番上演。循着谍战小说的类型化叙事理路看下来,《向延安》几乎可以满足标准读者对这一题材类型的所有想象。然而,一个看上去琳琅满目甚至有些眼花缭乱的故事框架却并非海飞叙事意旨的全部,他要为“好看”的故事增添更加丰沛饱满的生活质感。在兵荒马乱、随时都会有性命之虞的战争境遇中,同学们想的是怎样追寻和实现革命理想,而向金喜偏偏迷恋的是做菜。于是我们就会看到,面筋菠菜汤、冬笋胡萝卜片、五花肉炖油豆腐、大蒜炒牛百叶、醋鱼、酥鱼等等或家常或创新的菜式,就着一壶烫好的黄酒,轻而易举便将故事中的人物不断从革命、暗战的“极端经验”中拉回到吃饭、喝酒、聊天的日常生活轨道中来。而向金喜源源不断从那个蒸腾着烟火气和温润感的灶披间中端将出来的,不是他宛如魔术师般天赋异禀的人生传奇,而是那即便已成孤岛也不曾被战争打断须臾的寻常日脚。 事实上,这种对“日常经验”浓墨重彩的正面书写在当下的同类题材小说创作中非常鲜见,而这也正是海飞的小说“标新立异”之所在。长久以来,高度类型化的叙事模式已经将狭义的谍战小说甚至广义的战争题材与“日常经验”区隔开来,高速推进的叙事节奏已经不容许人物在与任务、行动、战斗无关的事体上做片刻的停留,而读者获得的阅读快感既是紧张刺激、一气呵成的,但也难免转瞬即逝、失之单调。网络也好,电视也罢,类型化写作对谍战题材的高度垄断,造就了对“极端经验”的过度张扬,其背后隐含的是写作立场和审美趣向的变化。当作家不再敏于用文学的感官去想象、触摸和体味,而是擅长用镜头的语言去切割、过滤和重组,那些包裹着历史信息、留存着生命温度的丝丝缕缕和枝枝蔓蔓,因为不易用视觉符号去捕捉和传达便被从传奇故事的主干上剥离。我所担忧的是,当作家和读者都迷恋于所谓的“极端经验”时,对“日常经验”的忽略和遮蔽是否导致了虚构叙事与现实生活的割裂?读过克里玛、昆德拉,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对文学产生一种朴素的认识,而这种朴素会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看来,我们应该重新建立起这样的观念,即虚构叙事就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我们的现实生活需要文学去思考、去揭示、去批判、去提升,我们关心的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应该如植物一般从生活中自然地生长出来。文学当然与想象有关,但想象的动力源自现实的经验,想象本身是无法支撑我们的思考与理性的。当我们尚未将现实的经验处理好,当我们的文学尚未对现实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时,置现实经验于不顾如果不是叙事策略上的失误,就是表明我们思想水平的低下,抑或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 海飞的小说将“极端经验”与“日常经验”融合得自然、恰切,他像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不用铁钉,不用胶水,便可以将传奇故事与现实生活巧妙且不着痕迹地揉合为一体,在榫卯交接之处我们看到的是大量的细节。这些鲜活生动的细节自然离不开对历史的寻访与研究,更源于作家少年时代的记忆。年少的海飞,拥有许多睡不着的夜晚,他从外婆家打开门溜出去,手持一根捡来的短棍,划着路边的围墙走入上海迷宫般的大街小巷。他小小的胸腔里装满了整个的上海,这些角角落落后来都在他的小说中一一复现。米高梅舞厅、基督教鸿德堂、凯司令咖啡馆、沙逊大厦、大世界游乐场、九星大戏院……《麻雀》中的人物,就生活在这些海飞记忆中熟悉的“老地方”。因熟悉而亲切,因亲切而敏感,因敏感而多情,绵密的细节如水般流淌,夹杂着种种熨帖心灵的奇异比喻,持续冲刷着苏州河古老而浑浊的河道,泥沙俱下的情感纠葛和人性隐秘,最终在读者的翻捡中重见天日。换句话说,海飞讲述的传奇故事是镶嵌在他对日常经验宽广且厚重的描摹基础之上的,这种生活化的谍战叙事颠覆了我们对于“日常经验”缺失的习焉不察,并且从审美层面重新唤回了我们对生活本身的敏感和热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