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为艺术最为本己的价值与意义,在于切割黑暗与揭露丑恶,更在于用文字对人类的精神与心灵的家园进行守护,为人类的美与爱进行创建。在王跃文苦难艰涩的乡土世界中,在权力与欲望充斥的官场书写中,潜藏着的是他对生活的美与爱的倾心、对生命诗意栖居之所的渴念。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是将生命带往生命近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苦难让生活冥暗,都市将人与大地割裂,权力让人性异化,欲望让生命迷障。对于生于乡土长于乡土、深爱生活的王跃文来说,建构诗意的世界,不能离开大地,也不会远离现世而走向神灵降临的吁求。返归乡土,才能让人与土地、人与人融合一处,才能将他——我、人——自然聚集,才能为生命寻找到广阔无垠的建基。王跃文在创作了《漫水》后曾自述:“一个作家,出生在乡村,身后有广阔的乡村背景,这是件非常幸运的事。乡村故乡,往往就是作家的文学故乡。”“乡村作为一种元气充沛的文化存在,它会给作家提供无限深广的文学资源。”可以说,选择乡土作为生命诗意栖居之地无疑是年过半百的他在精神上的一次真诚的返乡,是一次对自我审美之域的真诚敞开。 选择了乡土,但必需摒除乡村的愚昧与苦难、私利与麻木,于是混沌的苦难与艰涩的生活变得单纯而宁静。但这种单纯与宁静并非是一个闭锁的“世外桃源”,它是与时代相向而在的场域。但它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无所适从,也不会迷惘痛苦。面对改天换地,它不惊不诧;面对强权介入,它无忧无惧;面对市场大潮,它恬淡从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有着自己久积的伦理道德,更有着通达的价值理念。“天气老变,能相信天吗?”但无论风光与平凡,也无论贫贱与富贵,插秧、捡枞菌、栽白菜、吃罢园辣子、结婚、树屋、接生、出灯送灯、上龙头杠、去太平垴才是永恒不变的生活主流。这是一种欢生喜丧的生命态度,更是一种即体即用的生命哲学。漫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有着属于自我且能让它的子民相互依存的“种种条款”。这些条款不是旧式的伦理,没有邪恶与阴暗;它也不是现代理性,没有张扬与狂躁。它以善良为底色,以通达为导引,以情义为根基,让个体与个体之间建构起普遍的相与感,让个体与群体间生发同在的维系与关联。哪家结婚、树屋、生崽、死人,大家都会前去庆贺或帮助;哪个忤逆不孝、搬弄是非、偷盗作恶,家法与天良就会给予应有的惩罚。 青山绿水涵养着美好的伦理规范,春风秋雨滋润着朴素的民风习俗。但这种宁静与通达中并非是无立场的柔顺,也并非求苟安的沉默,更非没有生命的自觉。余公公大义凛然地斥责绿干部,回击秋玉婆,守护龙头杠;慧娘娘主动为产妇接生,做赤脚医生为村邻治病,当妆尸婆把逝者送往太平垴。这些既是传统伦理,也是现代的生命意识。个体有着自己的性情心理,也有着自我的价值追求,为他人与群体尽着应尽的义务。“漫水没有坏人”,大地有好生之德,他们都是漫水朴质善良的儿女。为人为事,是出自生命本身的善与真,都是生命本身的美的体现。这正如慧娘娘所说,“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这是一种至为广博的生命情怀,也是一种超越物欲与功利的悦世之在。 漫水的生活如同山间清流,感应着时代的潮汐涨落,漫水人的日子波澜不惊,却潋滟着丰富的心灵世界。乡村或许有着不甚妥帖的安排,就像手艺超群、正直勇敢、情感细腻的余公公只能和相貌平平、朴素简单的余娘娘终老,而美貌温柔、知书达礼、善良明敏的慧娘娘只能与笨拙憨厚、木讷瓷实的慧公公相伴。但无论是余公公还是慧娘娘,都能有节有度地将彼此的爱慕之情转化为对彼此的尊重、理解和守护,将欲化为爱,将个体之情引向更为广泛的日常生活的温暖,转化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相与感与亲近感。 漫水或许无法摆脱物欲对人心世风的涣散,无法维系其朴素明澈的风度与韵致,强坨的不堪、龙头杠的丢失,隐喻着其解体的危机。但在这样一个欲望泛滥、感性本位的时代中,诗人何为?他应该做的就是呼唤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而又没有的东西,引领着人们穿越迷障与冥暗,返归生命原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