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段引文,分别处于第20、22和24节,这意味着在这里尼采是每隔一节就提及一次“兄弟联盟”。这里的“兄弟联盟”,虽不像开篇中的“两性关系”那样因处于最突出位置,因而格外显眼,但重要性却似乎丝毫没有降低。说到底,无论是“两性关系”也好,“兄弟联盟”也好,它们所喻示的都是尼采所谓的“根本目标”(§5:1,p.41)和真正的“艺术原理”(§7:1,p.53),都是在用形象的比喻言说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之间“统一性的奥秘”。 问题是,都是言说两位神祇的对立统一关系,为什么第一部分涉及“诞生”时要用“两性关系”做比喻?而与之相对照,第三部分涉及“再生”时就改用“兄弟联盟”做比喻呢?这也许是很多读者读毕全书,长时间挥之不去的疑问。 从一定意义上说,尽管“两性关系”和“兄弟联盟”在尼采文本的两个大部分中是可以各自独立存在的比喻,但它们事实上却也只说出了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相互关系的两个不同侧面。两个侧面而已。与其说尼采在这里要告诉我们,这两个不同侧面具有排他性;不如说,他要我们承认并理解两个神祇之间关系的复杂多元——推到极端,这种复杂多元,甚至好像说两个人既是“夫妻”又是“兄弟”那样,超出日常生活逻辑,让人不可思议。 对尼采这个可能的隐喻,我们当然没必要强作解人,更没有必要像某个传记作者所做的那样,寻找一切材料以确认尼采的同性恋身份。⑤后现代的酷儿理论等,大概也无法对我们真正理解《悲剧的诞生》文本本身有实质性帮助。 要真正理解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之间的关系,仅仅在性别与伦常的框架内思考问题显然非常不够。在“两性关系”和“兄弟联盟”之外,必须引入更丰富的参照系。在“二”之外,还有“三”乃至“多”。 至少,《悲剧的诞生》中这对神祇的关系,是针对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德斯的关系而存在的。整个作品的对称性结构在一定意义上暗示了这层意思。如前所述,第一部分与第三部分10节内容都涉及“悲剧之生”。夹在这两部分之间的中间5节则关于“悲剧之死”。“诞生”与“重生”将“死亡”夹在中间,与此同时,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之间的“两性关系”与“兄弟联盟”,也与第二部分所着力呈现的另一对关系——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德斯之间的同谋关系形成了鲜明对照。 而苏、欧二人之所以构成与阿、狄二神的对照,可以从下面两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是非自然关系和自然关系的对照。全书的最中间部分第13节开头说得很清楚:“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德斯关系甚密,意趣相投”,甚至具有“紧密共属关系”——德尔斐的神谕上“把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把苏格拉底称为人间最智慧者,同时又判定欧里庇德斯在智慧比赛中应得第二名”。(§13:1,p.98)这种“紧密共属关系”使他们二人似乎像两位神祇那样,乃是某种意义上的整体,但是,这一“整体”却是人为的和有害的。因为两位神祇的关系整体更接近自然与本能,而欧、苏二人的关系则来自一种后天的结盟,是需要加以质疑的利益共同体。 其次,苏、欧之所以能够结盟,乃是因为,他们是悲剧共同的敌人——在尼采的意义上,也就是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的共同敌人。尼采甚至说,欧、苏初看起来是两个人,但欧里庇德斯实际上只是苏格拉底的面具,“借他之口说话的神祇不是狄奥尼索斯,也不是阿波罗,而是一个完全新生的恶魔,名叫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悲剧中以欧里庇德斯的面目出现,取代了神祇的位置,也引起了“全新的对立”,即狄奥尼索斯与苏格拉底的对立——希腊悲剧艺术正是因为这种对立而走向了毁灭。(§12:3,p.90) 在将阿、狄二神与苏、欧二人进行对比的基础上,尼采甚至走得更远。在第18节开头,他将人类文化分为三种类型,即“苏格拉底文化”“艺术文化”和“悲剧文化”。而这种划分,一方面揭示了苏格拉底文化与希腊悲剧文化的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则对单一的阿波罗文化也即尼采意义上与“悲剧文化”相对的所谓“艺术文化”予以了否定。其否定的依据,则还是两位神祇的“二元性”。毋宁说,第18节开头的这一划分,也是对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两性关系”乃至“兄弟同盟”关系的再次捍卫。 如此,在更大的参照系中,通过狄奥尼索斯与苏格拉底的对照、直觉与知识的对照、希腊与现代的对照,我们也和尼采一起回到了他《悲剧的诞生》的开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