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安德鲁斯的经历》,以下简称《约瑟夫传》,1742年出版。这是菲尔丁的第一部小说,情节略嫌芜杂,组织也比较松散,还有一些前后矛盾,甚至词句不通的地方。但是这部小说一直都有人看,“人人丛书”、“企鹅丛书”,还有其他出版社的廉价本,久印不衰。原因之一是它的篇幅较短,适于作教材,有类于狄更斯的《艰难时事》。更重要的,在于它是早期英国小说的一个范例,对涉及小说缘起的许多问题,都能有所说明。[1] 故事前后矛盾,是由于构思不周全。但是作者构思的缺口,也为后人留下了机会。把矛盾之处,揆之以作者的言论行跡和写作的背景,我们可以想见他的爱憎,他的希望与恐惧,他对风气的抗拒与附和,进而想见当时的世道人心。 一 菲尔丁写《约瑟夫传》,正是《帕梅拉》大行的时候。讨论《约瑟夫传》,先必须于此有所了解。《帕梅拉》是理查逊的小说,出版比《约瑟夫传》早两年。十八世纪的英语里没有“best seller”的说法。但是《帕梅拉》在当时的流传之广和影响之大,比得上今天的所谓“畅销书”。举几个例子。 先看蒙塔古夫人的一封家信,日期是1754年12月8日。信的一开头就说: 我这里现在是沸反盈天,以本地人的话说,是sotto sopra。不仅这座小城,首府贝加莫、全省、邻省布雷西亚、甚至整个威尼斯都一概如是。起因很像帕梅拉的故事,太像了,我觉得简直就是《帕梅拉》的翻版。真不知道这本蠢书当初是怎么写出来的,简直是邪门。它的外文译本之多,就我所知,任何其他现代作品都比不上。眼下的这桩事最能说明它的影响。这事要是到了理查逊的手里,准又是一部小说,能有七、 八卷长。 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英国著名的“蓝袜”女性,晚年侨居意大利,她这是给住在国内的女儿讲述当地的新闻。[2]以下是信的摘要。 信中所说的小城叫洛韦雷(Lovere),属威尼斯共和国。蒙塔古夫人在那里认得一家人,姓阿登吉,殷实,但不显赫。主人是姐弟俩,都没有结婚,家政由女的主持。十年前,这家的女主人在修道院遇见一个讨布施的女孩子,衣着破旧,然而漂亮动人。询问她的身世,说叫奥克塔维娅,八岁,有一个哥哥,修鞋,生意不好,讨钱是为母亲,她年岁大了,不能劳作。答话大方有礼,女主人很喜欢,就把她领回家,换上整齐衣裳,做了仆人。一做就是九年。九年中,奥克塔维娅学会了读、写、算;缝补裁剪,腌酿烹调,也逐渐胜过了女主人,但勤谨谦恭,和刚来的时候一样。家主的宾客朋友,对她都格外注目。 奥克塔维娅成年之后很少抛头露面,除了教堂哪儿也不去。但是,主人家的房前街头,总站着一排穿着入时的男人。城里的女贩经常无端地来家里推销货物,——显然是为这些男人传话的。女主人明白了,奥克塔维娅长得太出众了,还是尽早给她找一个人家,免得出乱子。当地好几个富厚的商人来提婚,条件优渥。可是奥克塔维娅说,她不想嫁人。 十九岁那年,奥克塔维娅还是从阿登吉家辞了工。原因,照邻居传言,是男主人对她过于热情;女主人解释,是她想找工钱更高的人家。她去到邻近的贝加莫城,伺候一位老伯爵夫人。老夫人非常喜欢奥克塔维娅,临终特别嘱咐伯爵,——她的儿子,不要亏待这个仆人。其实伯爵早就在暗地里勾引奥克塔维娅,已经有半年了。奥克塔维娅不干,拒绝得坚定,但是并不声张。老夫人一死,不论伯爵出什么价钱,提什么条件,都留不住奥克塔维娅。她换了一个人家,当管家,主人是一个老法官,也是单身,住在同一座城里。这位伯爵,蒙塔古夫人见过,信里说他“人长得帅,教养在意大利也不多见,游历过欧洲,巴黎的时髦做派,一点儿不落地都学回来了,舞姿优美,骑术、剑术也都受人称道,太太小姐们喜欢,先生少爷们佩服。” ——蒙塔古夫人崇尚知识,不趋流俗,这样的评价,并不是夸奖。可是伯爵看自己,感觉不错。以他的潇洒风流,一个乡下的姑娘竟然不为所动,他不甘心。他不断地派人到法官家里,给奥克塔维娅送信。 三个月之后,奥克塔维娅回到了洛韦雷的阿登吉家。她是偷跑出来的。她说,老法官也打她的主义,勾引不动,竟至求婚。她请求旧主人,即便不愿意再雇她,也让她在家里躲一躲。女主人同意她留下,但对她的出逃不表赞同。她认为法官年事已高,又是有脸面的人,总不至于以强凌弱。再说,仆人能嫁给法官,应该是荣耀。奥克塔维娅有她的说法,——结婚是神圣的事,她不爱老法官,不能在宣誓的时候口不从心。 又过了半个月,阿登吉家的男主人一早来到蒙塔古夫人的住处,说是带来了《帕梅拉》的故事。蒙塔古夫人告诉他,书她早看过了,不喜欢。他说,他要讲的是真人真事。原来,头一天下午,他家门前来了一条大船,——洛韦雷在湖区,交通多走水路,载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和四个骑马的仆役。车上下来一位老神甫,求见女主人,说是伯爵派他来迎娶奥克塔维娅。又说,伯爵就在不远的地方等候,人到了就举行婚礼。奥克塔维娅这次没有拒绝,只是要求找一位她在当地认识的神甫,陪同前往。主人依了她,奥克塔维娅就这么嫁走了。阿登吉先生说,他跟伯爵家里是世交,促成了这桩荒唐事,对伯爵的亲戚,恐怕不好交代。蒙塔古夫人觉得,他心里还是挺嫉妒伯爵的。 蒙塔古夫人给女儿写过很多信,后来结集出版,这可能是最长的一封,原文在她的《书信选》里占五页。此处详为征引,是因为其中的事情确实有很像《帕梅拉》的地方。读过《帕梅拉》的人,可用以比较,没有读过的,也可由此推知小说情节的大概。——一个女孩子,漂亮,聪明,因为家里穷,很小就进了一个富贵人家,给老夫人作贴身仆人。因为老夫人的调教,举止得体,笔下通顺。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该懂该会的,有过之无不及。老夫人死后,儿子B先生当家。B先生勾引帕梅拉,帕梅拉坚拒不从,但是拒绝得很有分寸,很有教养,同时不断地给父母写信,缕述自己的遭遇和心情。B先生截下信读了,越读越惊奇,越读越佩服。他觉得帕梅拉不像是一个仆人,也不该是一个仆人,就把她娶了。 这封信说明《帕梅拉》在十八世纪的知名度。它不仅是读物,是谈资,还是品评人物、事件的一个比附。这封信也反映了当时对《帕梅拉》的一种看法。今天的人讨论《帕梅拉》,大都侧重它的形式,它的叙述、表达的方法。当时的人所关心的,却是它的社会影响。在信的末尾,蒙塔古夫人报告了奥克塔维娅成为伯爵夫人之后的一些作为,是参加婚礼的当地神甫回来说的。奥克塔维娅为了减少支出,遣散了伯爵多余的仆人;伯爵本人也依她的劝告,戒了赌。他还托神父给岳母带了一封信,请她来家里同住。奥克塔维娅也写了一封信,背地里叫神甫带给她母亲。信里嘱咐老太太呆在家里,不要来,缺什么,她会送过去。蒙塔古夫人找补这点“余绪”,很说明她的态度。冗员要裁,用度要省,穷亲戚可以周济,却不能接来做一家,这些都是有钱人通常的持家之道。然而,看到一个仆人骤然当家作主,而且当得很有决断,蒙塔古夫人心里不舒服。她觉得奥克塔维娅早就有谋产业,谋地位的心计,不是一个思不出其位的本分人,而伯爵则是坦诚有余,而涉世欠深。她用的是“tender”这个字,直译就是“嫩了一点”。蒙塔古夫人对奥克塔维娅的看法,也是她对《帕梅拉》的看法。当时持这种看法的,远不止她一人。 然而,欣赏《帕梅拉》的也是大有人在。下面两个例子都是英国本土的事情,时间不详,但应该都在《帕梅拉》出版之后不久。十八世纪的英国,买得起书的人不多,能读书的人也不多。所谓“读者”,很多是朗读,——读给旁人听。伦敦以西的斯劳(Slough),在运河和铁路开通之前是一个小镇。当地的村民每天聚在一起“听书”,——听《帕梅拉》。他们听到帕梅拉最后终于嫁给了B先生,兴奋非常,一起拥到教堂去敲钟庆贺。斯雷尔夫人(Hester Thrale),后来是约翰逊的好朋友。她的日记里也有一条类似的消息:她有一个姑姑,住在兰克夏的普雷斯顿,在十八世纪算是偏僻的地方,当地的报纸连载《帕梅拉》的节选。一天早晨,老太太听见钟声,还望见教堂的尖顶上飘着彩旗,就叫女仆,问是什么事。女仆进来,一脸的欢畅满足,说:“嘿,太太,可怜的帕梅拉总算是结婚了!今天早上的报纸说的。”[3]两个小镇上的听众,或者身为仆人,或者有当仆人的子女、亲戚。这并不是特意选出来的,而是当时英国下层人口的常情。《帕梅拉》是一个仆人的故事,一个仆人交了好运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他们喜欢。 再举一个例子,见于理查逊重印《帕梅拉》时的前言。前言里都是他收到的读者来信。其中一封来自他的朋友希尔(Aaron Hill),日期是1740年12月7日。希尔说,收到寄赠的《帕梅拉》,他每天晚上都给家里人朗读,两个女儿都听得很入神。有一个男孩,每次不邀自来,故事的情节、词句,长记不忘,很多段落都能背诵。这是一个穷人的孩子,希尔收养的,后来送到理查逊的印刷厂当了学徒。也许自知是寄人篱下,又是“旁听”,他不愿意打扰主人,听到动情的地方,只是在角落里抱头掩泣。[4]希尔是兼爱写作的富商,他的女儿爱听《帕梅拉》,是因为故事生动逼真。这个穷孩子则是动了身世之感。 理查逊把《帕梅拉》寄赠希尔和其他的朋友,并没有说明是自己的作品,只说是自己印的一本书。对于读者的反应,他没有把握。他没有想到,《帕梅拉》会一版再版,大行于世。他更没有想到,《帕梅拉》会成为议论和说教的根据,还会成为其他作品创作的渊源。当时的两本书,可以说明这个情形。 一本名为《反帕梅拉,揭露假无邪》,1741年出版,仿照《帕梅拉》,以书信体讲故事。女主人公叫“Tricksy”,意思是“花招儿”,先在衣帽店学徒,后来在贵族家里做仆人。她给母亲写信,报告自己在两处的艳遇。母亲回信给她出主意,教她利用主人的好色,尽量牟取利益。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大都有解说内容的副标题,譬如《帕梅拉》的副标题就叫“Virtue Rewarded”——美德有好报。“花招儿”的故事副标题很长,由之可见全书主旨:“一个以真人真事为据的故事。内容丰富新奇,既可资娱乐,又兼顾警世。告诫人们,不要轻信,由一时印象而起的爱情是不可靠的。青年绅士必读。”[5] 另一本书名为《赠女仆》,1743年出版。当时的仆人收入微薄,很少有买书的。这本书是准备由雇主买了送给仆人的,因此这样命名。这份礼物,照当时的标准归类,属于“conduct book”,也就是操行守则。书里有很大的篇幅教女仆对付性骚扰。——如果男主人是单身,尤其要加小心,因为他更加没有节制。要学习帕梅拉,“告诉他,他看错了人。”要以长远为计,拒绝当前的小恩小惠。“长远”何指,书里没有明说。但是在人人谈论《帕梅拉》的时候,下面的话应该是很清楚的:“假如你以自己的言行,把他的不轨图谋变成为对你的美德的敬意,那将是多么的荣耀!此后他对你的友情,较之你满足他一时的淫欲,所能带来的好处会多多了。”[6] 举这两本书为例,是因为它们虽然意旨相反,却出自同一个作者——女作家海伍德(Elizabeth Haywood)。她何以要这样做?是为了投机赚钱。她何以能这样做?是因为《帕梅拉》创造了市场需求。需求之大,可见于1741年12月,也就是《帕梅拉》出版一年以后,理查逊收到的一封信。写信的是一位印刷厂主,理查逊的同行。信里提到《帕梅拉》带动了各地的印刷业务:“您为同业做了大好事。您看各个厂家所忙的事情,有印盗版的,印批评质问的,印讽刺玩笑的,印表彰推荐的,还有的印续编补遗,印仿制的作品,再加上改编、翻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花样儿。”[7]所谓“改编”指的是根据《帕梅拉》的故事写的剧本。批评质问,除了报刊上的文章,还有诗。表彰推荐的形式,包括牧师的布道讲章。有人说,《帕梅拉》所引起的欣赏赞誉和横议指摘,好比一种“多媒体文化现象”,并不为过。[8]这种现象,就是《约瑟夫传》的写作背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