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鲁迅研究的歧路
我知道李冬木先生,是读了他的译作《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成立》之后。他也研究鲁迅,最近发表的《明治时代“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一文(《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考证了鲁迅小说中“吃人”意象源自于日本明治时代“食人”言说以及芳贺矢一《国民性十论》中相关论述,结论为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小说,“从主题到形式都诞生于借鉴与模仿”。这显然忽视了《狂人日记》写作的首要触发因素,即鲁迅本人所陈述“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信)。几年前,李冬木先生在另一篇文章中用同样方法,将鲁迅杂文《阿金》中女主人原型追溯至史密斯《支那人气质》,这部引起鲁迅重视的传教士著作,内中关于“支那异人馆”厨子一节描写,成了阿金形象塑造的“模板”(《鲁迅怎样“看”到的“阿金”?——兼谈鲁迅与〈支那人气质〉关系的一项考察》)。 李冬木先生的方法,颇类于日本学者。日本鲁迅研究中较常见的一种,是以实证或考据方式,从鲁迅作品中寻绎某种“原型”、事实或受影响的痕迹。如北冈正子,通过作品词句、段落及意象比照,断定散文诗《希望》包括末尾“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内许多描写,其“材源”皆出自裴多菲作品(《鲁迅与裴多菲——〈希望〉材源考》,见《日本学者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选粹》,吉林大学出版社,1987年)。而藤井省三先生《鲁迅比较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一书,所收篇章,泰半在于探寻原型出处,发掘影响踪迹。如《伤逝》中涓生多次说“哪里去呢”,有显克微支长篇小说《你往哪里去》“浓郁的影子”,证据之一是此长篇日译本初名《伤痕》;《故乡》模仿契诃夫短篇小说《省会》,后者写一外出多年的知识分子返乡情景,藤井后来在另一部专著中再次写道“鲁迅是模仿契诃夫的《省会》创作了《故乡》”(《鲁迅〈故乡〉阅读史——近代中国的文学空间》,董炳月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此外,他还在《复仇的文学》一文中,将《野草》与日本作家长谷川如是闲的作品对比,罗列出二者相似之处。如《复仇》中“鲜红的热血”源自如是闲《真实如此伪装》“当鲜红的血将雪白的皮肤染成淡红色”,其他如《立论》、《失去的好地狱》等一批作品,“含有很多与如是闲特有的警句相似的东西”(《日本学者中国文学研究译丛》第四辑,吉林教育出版社,1990年)。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又指证《孔乙己》系《毛利先生》的“模仿和创造”,而芥川短篇描写的也是一私立中学落魄的英语教师(见《上海鲁迅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年)。 这是鲁迅研究的一个歧路。 在具体创作上,鲁迅从不讳言受过外国文学影响,他说自己写小说所仰仗的,就是以前看过的百十来篇外国作品。在一般意义上,鲁迅也严格区分了“采用”和“模仿”:反对“模仿”,因为“依傍和模仿,决不能产生真艺术”(《记苏联版画展览会》);主张有条件地采用和吸收,“恰如吃用牛羊,弃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决不因此就会‘类乎’牛羊的”(《论“旧形式的采用”》)。 而李冬木、藤井诸先生们,首先预设了一个前提,即鲁迅只有经过“模仿”阶段,才能达到创造;其次,凭着词句、意象、场景等偶然相似或“暗合”,便在两个文本之间建立起了直接关联。事实上,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如《阿金》与《支那人气质》、《故乡》与《省会》之间,存在哪怕是丝毫的关系。当然,考索影响,钩沉史实,有助于对文本的全面认识,此亦研究之一途,但也仅限于具有真实证据的作品,如《药》末尾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之类。倘若不加界定,任意比附,那鲁迅的多数作品都会找出“模板”。何止于鲁迅,任何作家的作品中都可找得出。 即便是有着明显影响的作品,如《药》末尾阴冷氛围——铜丝般根根直立的野草,铁铸般站着的乌鸦,与安德烈耶夫有何干系?因为在影响、事实、原型与最后完成的作品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想象力空间或地带,经过熔化、形塑,完全变成了鲁迅的风格。硬要从作为复杂艺术系统的文本中,剥离出那一点点外在影响因素,无异于从吸引了营养的身体里面,要还原出牛羊肉来。所以此法不可取,亦不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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