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旅途 果戈理习惯在旅途中构思创作,在人群中却始终感受到难以排遣的孤独。从早期一系列作品的发表起就一直受到深深的误解。人们认为他只是小俄罗斯的写生画家和风俗画家,是一个逗人发笑的滑稽大师。对于自己的笑的力量,果戈理也是逐渐才认识到的:“为了使自己遣怀,我虚构出一些没有远大目标和打算的人物,使他们陷入种种可笑的境地——这就是我的一些短篇小说的缘起……我的笑起初是温和的,我根本没想怀着某种目的去嘲笑什么……”是果戈理的导师,第一个在俄罗斯有了痛苦意识的公民——诗人普希金帮助果戈理认识到以笑为武器将全社会的庸俗予以艺术性地夸张后带来的巨大力量。果戈理说:“如果笑的力量如此巨大,能让人害怕,那么就不应该白白地耗费掉!我决定把所有我知道的庸俗恶劣的事集中起来,一次性地对它们加以嘲讽——这就是《钦差大臣》的缘起!”[13]很难想象,《塔拉斯·布尔巴》中波澜壮阔的抒情史诗笔调与《钦差大臣》里冷静客观地嘲讽竟是出自一人之手。然而布尔巴和赫列斯塔克夫以及后来的乞乞科夫身上不都是有着俄罗斯人深刻的民族特性吗?一样的都是不肯安于现状,一样的都喜欢在俄罗斯辽阔的土地上四处奔驰。赫列斯塔克夫的出现是突然的,走时也如一阵轻烟,不留一丝痕迹。他的旅途所经之处只是引起一些骚乱,如同一石投入平静的水面,将平日难见的沉渣一并泛起,而他本人却浑然不觉,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主人公是个轻薄无行的浪子,但却能打动人心,因为他“出自心灵”,是作者“个人的心灵史”。果戈理坦言,在赫列斯塔克夫以及那些县城官员身上的缺点和恶习,也就是俄罗斯人身上所共有的普遍的恶习,因此我们在笑这些人物的同时,也是在笑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嘲笑的人也是我们的兄弟。能从这些渺小卑微的人物身上看到可笑之处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比照我们自己的心灵,找到自己身上的缺陷和错误,从新获得从善之路——这正是果戈理寄希望于这部喜剧的用意。 观众们热烈地欢迎了这部喜剧的上演,各大剧院座无虚席,人们被喜剧演员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但果戈理却在这一片笑声中如坐针毡,他为观众的不理解感到极端的痛苦。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庸俗丑恶正是他们身边无处不在的现象,却把戏剧当作某个虚构出来的偏远小城市里各种虚构出来的人物的活闹剧。因此他们笑得既无知又可恨。果戈理又一次在人们的欢迎声中感觉到了极端的孤独和无助,于是没等戏演完就从剧院溜了出来,带着写一部“大作品”的想法匆匆上路了。这一次,果戈理是要全面表现俄国各阶层的社会生活,塑造符合俄罗斯根本特性的主人公形象,正面展现俄罗斯人的精神面貌和存在状态,为迷路的俄罗斯人寻找精神复活和赎罪的道路。 站在这样的高度上,果戈理创作了被称为俄罗斯的《伊利亚特》的《死魂灵》:主人公乞乞科夫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为了“一百万卢布”在广阔无边的俄罗斯大地上万里巡游。不管这个动机是多么卑微,果戈理却心甘情愿地与这个骗子手携手“长久地走下去,去历览整个浩阔壮大的,奔腾不息的人生,透过世人所能见到的笑和世人见不到的,没有尝味过的泪去历览人生。”[14]旅途中果戈理时而用乞乞科夫的眼光打量周围,时而自己站出来抒发胸怀,因为果戈理与他的主人公的脚下都是俄罗斯的国土,他们的精神总有相通之处。不管乞乞科夫本意如何,果戈理在漫长的旅途中交给他三大重任:一,揭露地主生活的腐朽庸俗,表现他们如何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二,在灵魂死亡的地主心中吹醒复活的火花,同时自身经历精神的觉醒。三,在现实的基础上寻找拯救俄罗斯灵魂的英雄人物。果戈理的构思非常广阔,虽然《死魂灵》最终没能完成,但是从第一卷和第二卷的残篇中我们也能领略到作家宏伟的构思和广阔的精神内涵。随着思想的发展乞乞科夫在第二部中收购死魂灵之事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更多的“既是处于需要,也是出于求知心切,许久以来一直在俄罗斯各地周游”,[15]“就是见见世面,广交各等人士,已不啻为一部活的教科书,一门不无重要的学问。”[16]乞乞科夫在此处更像是在作家广阔的精神世界里纵马飞驰,而作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精神世界的边界在何方。无边无际的大地和无尽延伸的道路召唤作家乘上马车,策马飞奔,抛弃片面极端的思想,用完整的智慧和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来理解并热爱自己的国家民族,为之建功立业。“俄罗斯!你究竟要我怎么样?”“这片一望无垠的土地将给我什么启示?是不是只有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才能够产生无垠广阔的思想,因为你本身是无边无际的?是不是只有在你的身边才能够成为一个勇士,因为你有让勇士尽情驰骋的地方?也就在这个时候,壮阔的土地气势凛然地把我搂入胸怀,以令人战栗的热力将自己的姿影刻印入我的心灵;我的眼睛被一种超乎自然的魔力照亮了:哦!俄罗斯!你是一片多么光辉灿烂,神奇美妙,至今尚未被世间认识的异乡远土呦!”荒凉的空间召唤着勇士和与之相配的勇士的功业,果戈理允诺:“就在这部小说里也许会响起另外一些至今还没有被拨动的心弦,会出现无比珍贵的丰富的俄罗斯精神,会有一位天赋神明般德性的大丈夫上场。”[17]写作第一部的果戈理尽管看到了现实的卑微,却始终在心灵深处藏着美好的愿望和对未来的信心,所以能在荒凉的大地上听到“来自天上的歌声”。俄罗斯如同飞驰的三套马车,在“歌声”的指引下呼啸前进,这种永不停息的旅途本身就充满了希望,因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尚处于旅程中而没有到达目的,人类才能发现自身的不足,才能虚心学习,勇于探索,不断向上攀登,同时这种运动本身就证明了巨大的能量和光辉灿烂的未来。可惜的是,当时处于思想解放运动最前沿的革命民主主义导师别林斯基并没有真正读懂果戈理的良苦用心和理解其思想的深邃,果戈理一直便生活在普遍的误解和极端的孤独之中,为此果戈理认定了自己必须要离开俄罗斯,远离左右他思考的亲人和朋友,以便客观公正全面地理解俄罗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