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么,在这种文化转型中,大众媒介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为了更好地分析这一问题,我在这里借用并改造理斯曼(David Riesman)的一个概念予以说明。在《孤独的人群》一书中,理斯曼用“他人引导型”(other-direction)来指称美国大城市晚近(1940年代)出现的社会性格,以此对应于以往曾经出现的“传统引导型”(tradition-direction)和“内在引导型”(inner-direction)性格。而所谓他人引导的“他人”虽主要是指同侪群体(peer-group),但大众媒介显然也在其中占据重要位置,他指出:“由于大众传播媒介,如电影、广播、漫画和流行文化的存在,学校和同侪群体的压力被不断强化和推动。我们称这种情形下产生的性格类型为他人引导型。”[9]笔者以为,若从大众媒介的角度思考当代中国的文化转型,其中也存在着一个“他者引导”的问题,这个他者便是大众媒介。但进一步思考,这个他者的性质与内容又处在变化之中。大体而言,80年代的他者引导主要是“文字引导”,它所对应的是存在于印刷媒介之上的语言文字符号;90年代以来的他者引导则主要是“图像引导”,它所对应的是存在于电子媒介之中的影像画面符号(一定程度上也包括印刷媒介中的图文出版物)。 如果文字引导和图像引导之说可以成立,把它们代入到1980年代以来的文化语境中,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众所周知,80年代的中国还是一个电子媒介相对匮乏、印刷媒介独领风骚的年代,这意味着人们的文化生活主要是在与印刷品中的语言文字打交道。根据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区分,我们可以把印刷媒介看作是清晰度低、受众参与程度高的“冷媒介”。[10]按照波兹曼(Neil Postman)的看法:“由于印刷创造了一个抽象思维的世界,由于印刷要求身体服从于头脑,由于印刷强调思考的美德,所以,印刷强化了人们对头脑和身体的二元性的看法,从而助长了对身体的蔑视。”[11]以此视角重返80年代的文化现场,如前所述的“精神阅读”,思想、观念层面的讨论与争论,种种形而上的思考等等就有了答案:印刷媒介有效地清除了许多与精神领域无关的信息噪音,培养了人们求真向善的心理环境,营造出一种审美文化的氛围。因此,虽然审美文化得以成型的原因非常复杂,但是立足于文字引导的角度予以考量,我们完全可以说印刷媒介在审美文化的建构中起着重要作用。 然而,进入90年代之后,印刷媒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逐渐下降,文字引导的功能也日渐式微,取而代之的则是图像引导。而这一时代也被国人恰如其分地命名为“读图时代”,它对应或回应着西方人的类似说法。读图时代的到来有许多理由,其中最严肃的理由正如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的概念脱离了知觉,我们的思维只是在抽象的世界中运动,我们的眼睛正在退化为纯粹是度量和辨别的工具。结果,可以用形象来表达的观念就大大减少了,从所见的事物外观中发现意义的能力也丧失了。这样一来,在那些一眼便能看出其意义的事物面前,我们倒显得迟钝了,而不得不去求助于我们更加熟悉的另一种媒介——语言。”[12]而有人观察之后也发现,198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对图像的敏感程度要大大地超过我们。而且影像技术的发展也带来了新的可能性,譬如用电脑绘画,还有数码相机和数码摄影机的普及……这些技术使得年轻人可以把‘影像消费’的经验转化为他的表达方式。他可以自己画漫画,拍照片,甚至拍DV。”[13]如果图像引导可以把人们完全引导到艺术创作和欣赏之中,那么读图时代的到来不仅有利于恢复人们的感知觉,还会在另一个层面上延续审美文化的香火。但实际情况却远非人们想的那么乐观。 这就不得不涉及电子媒介和数字媒介给人带来的影响。以电视为例,人们常常把电视设想为获取信息、接受知识、享受娱乐的平台,从一般的意义上看,如此理解电视并无多大问题。但传播学家德克霍夫(Derrick de Kerckhove)通过自己亲身接受实验,却得出了两个重要推论:第一,电视主要与我们的身体而不是心智对话。第二,如果电视屏幕对我们的神经系统和情感影响直接,对心智却影响甚微,那么大多数信息处理实际上是由屏幕而不是由我们的大脑来执行的。而通过对电视与催眠,感觉闭合和“不是你看电视,而是电视看你”等方面的分析,他又进一步形成如下结论:“电视正在向我们以前占统治地位的、有文化修养的精神气质发起挑战,并代之以自身触觉的和集体的口语状态。它威胁到了我们通过读写而获得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自主权。”[14]如此说来,正是电视与电视文化让我们走出了文字引导的传统,也让我们的心智游离了审美文化的语境。阿多诺曾把电视中的图像看作是一种象形文字的语言(pictographic language),它阻断了人们的沉思默想,电子媒介因此被他看作是一种退化的媒介。[15]考虑到电视不是促进而是降低了人们的心智水平,“退化的媒介”之说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再看数字媒介的电脑和互联网,此种媒介确实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却也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读写传统。曼古埃尔(Mlberto Manguel)说:“中世纪学者把读过的书都记忆在脑子里,其内容他们可以随时唤出,就像活生生的鬼魂一样。”但有了电脑之后,“我的阅读笔记是储存在电脑的替代性记忆装置中”。我虽然比那些优秀的祖先记得更多更准,却又时常生活在恐惧当中:“害怕电流突波、按错键、系统小故障、病毒、磁碟缺陷,害怕任何可能从我的记忆装置中将所有一切永远抹除掉的危险。”[16]——这是对我们记忆结构的改变。为了在海量的信息中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建立了种种检索系统,但海姆(Michael Helm)却告诉我们:布尔查询逻辑“设立了一些精致的漏斗来捕捉扑面而来的数据。这些漏斗滤出来的是由关键词触发的‘命中’。通过细小的逻辑小孔,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更像是机器人迅速查看事物表面那样,在极短的时间内我们便可以覆盖大量的材料,但我们所看到的却都是来自狭窄的思想通道。”[17]——这意味着我们的提问方式与观察世界的方式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卡尔(Nicholas Carr)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伦敦大学学院曾以五年时间,做了一个网络研读习惯的研究。学者们以两个学术网站为对象——它们均提供电子期刊、电子书及其他文字信息的在线阅读,分析它们的浏览纪录。结果发现,读者呈现出“一掠而过”的特点。他们忙于一篇又一篇地浏览,却极少回看已经访问过的文章。他们打开一篇文章或一本书,通常读上一两页,便“蹦”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有时他们会把文章保存下来,但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日后确曾回头再读。对于这种现象,心理学家有了如下解读。沃尔夫(Maryanne Wolf)认为:“我们并非只由阅读的内容定义,我们也被我们阅读的方式所定义。”她担心将“效率”和“直接”置于一切之上的新阅读风格,或许会减低我们进行深度阅读的能力。几百年前的印刷术,令阅读长且复杂的作品成为家常之事,但如今的上网阅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台“信息解码器”。我们专注地进行深度阅读时所形成的那种理解文本的能力、那种丰富的精神联想,在很大程度上都流失掉了。[18]——这种阅读方式的变化让我们触目惊心,但事实上这种阅读如今已成为我们的常态。海德格尔曾经指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一旦技术触碰到我们的语言,就等于触碰到我们存在的根本。因为由此形成的文化形态“抛弃了文字或印刷文化所具有的那种不受他人影响的、线性的、个人主义的心理状态”,[19]也进一步把人们抛离到了审美文化之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