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在论说中的偶尔偏激和越界,被中国的一些研究者附上了理解的重音。人们很容易忽视“复调”本质上是一种艺术形式的名称,没有注意到“复调小说”首先是一个中立的事实判断,而把着眼点放在巴赫金激情洋溢的价值论说上。这样一来,就误解了“复调”一词的真正属性,把理解的重心放在了艺术态度、思想倾向的层面。所以,国内的一些文学研究文章,很大程度上是在“复杂性”、“多元化”、“多样性”等意义层面使用“复调”一词——这些词代表的都是优秀小说的普遍特质——而忽视、排挤了“复调”在形式上的具体意义。相对于“独白”,“复调”拥有了绝对的价值优势,被打上“复调”印记的作品被认为是好的作品。其实,在文学创作中,作品形式是独白还是复调,并不构成评价一部作品优劣的标准。独白形式的小说也有它富有成果的表现。“复调”并非一个优秀作品应该具有的标准,它只是众多艺术形式和美学原则中的一种。“复调”当然具有对世界存在和人类思想的多元性的肯定这样的意义,但这样的意义内容也可以通过其他的艺术表现方式展现出来。 “诗学”谈论的是一种“建筑术”的问题。通俗地说,就是艺术创作的方法和规律问题,侧重的是作品的形式方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的开篇“作者的话”中,巴赫金即明确地说过他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拥有的“全新的艺术思维类型”、所开创的新的“艺术形式”称作“复调”的。形式和内容不可截然二分,形式当然具有内容的意义。但同样的思想内容,用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带给读者的审美感受是不一样的。形式也具有独立于思想内容的自身的意义。就拿“复调”来说,它所具有的形式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方面,不妨从法国学者托多洛夫的解析中获得启示。他认为,巴赫金全部思想的统一性在于“坚定地相信人际是构成人的要素”(33)。巴赫金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揭开人际秘密上的重要意义。“人的实现只能来自外部,通过别人的眼睛完成。”(34)我的意识无法从内部了解我的生我的死我的身体整体。这时候,他人就是自我的必要补充。他人成为自己的构成要素,是“自我之镜”。“‘超人’的确存在——但不是尼采意义上的高于别人。我是他人的超人,就像他人是我的超人一样:我处于他的外部(我的‘外在地位’),所以我有把他看作整体的优越。但同时,我不能为所欲为仿佛没有其他人的存在:知道他人也能够看见我,这从根本上决定了我的地位。”(35)这种人际的存在也就是一种对话的存在。 在巴赫金看来,世界的本质是对话的,一个人,只要有正常的思维能力,他的所思所想就附着他人的意识,包含着对外部世界刺激的回应。自我的树立是以他人为参照的。这种对人际的理解具有生成形式的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便是把这种人际的关系赋予了一种艺术形式,也就是“复调小说”的形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几乎没有不紧张地盯着他人话语察言观色的语言。”(36)“没有单纯判断的语言,没有只讲客体的语言,没有背靠背的单纯指物的语言;只有交际中的语言,与他人语言接触对话的语言,谈论别人话语的语言,发向他人话语的语言。”(37)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采用的这种复调形式对表现“人的思考着的意识,和人们生活中的对话领域”(38)具有突出的效果。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不论人物之间的显在对话和人物自我意识的内在对话表达了对世界何样的理解,也不论小说所描写的事件和塑造的人物具有何种主题内蕴,作家所采用的复调式的表现形式首先就具有发现人际秘密的意义——它表现了人和人之间的语言和意识是怎样发生相互的碰撞、激发和回应的。这就是“复调”这一形式本身的价值。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的雏形本出版于1929年,经作者长期增补、修改,才以现在的样貌在1963年问世。1961年,巴赫金写下《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的修订》这篇修改提纲,其中说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这些发现在形式方面的蕴涵,比具体易变的思想内容要更深刻、更凝炼、更具普遍性。各个平等意识的内容会变化,思想要变换,对话的内容要更改,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发现的艺术地认识人类世界的新形式却依然不变”(39)。这就更加明确了“复调”理论的本质属性。就像意识流小说提供了一种表现人类变化多端、稍纵即逝的内心想法的艺术模式,在巴赫金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正是将自我同他人意识的人际交互、将思维感知的对话特征铸型为“复调小说”。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界,一个并不鲜见的研究倾向是,对主题内蕴的分析总是多于对作品形式的分析,对作品内容的关注总是处于对创作方法的关注之上。即便不少文章也关注到创作手法、叙事方式这些形式方面的话题,但对艺术形式的分析总是作为揭示思想意义的准备而存在的。这就轻视了审美形式本身具有的意义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在艺术形式方面的研究理应给我们一个深刻的启发。但惯有思维方式的存在,还是造成了我们对这一理论的宽泛领会和使用偏误。研究者生搬硬套和肆意延展理论概念的现象并不鲜见。而“越是普遍就越抽象,也就越显得大而无当、空空如也;那不为我们所理解的具体艺术作品也就越多”(40)。在文学研究中,既存理论的价值在于对思维方式的训练。我们不该直接将之拿来当工具使用,而是应通过理论对思维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提高对作品的品鉴、解析能力,在细读作品的基础上,形成我们自己的“理论”。其实,巴赫金“复调”理论的诞生也是源自研究者对常识问题的细致思考与概括提炼。巴赫金说:“我们生活中的实际语言,充满了他人的话。有的话,我们把它完全同自己的语言融合到一起,已经忘记是出自谁口了。有的话,我们认为有权威性,拿来补充自己语言的不足。最后还有一种他人语言,我们要附加给它我们自己的意图——不同的或敌对的意图。”(41)巴赫金由日常生活中各种“旁敲侧击”的话语、“话里带刺”的语言联想到它们在文学中的存在,由此提炼出“双声语”的概念,又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细致阅读中结合了对人际关系所带来的人的思维方式特点的思考,由此发明了“复调小说”的理论。可见,理论是来自生活的,文学理论来自对作品的深切感悟,这感悟同时也浸透着评论者自身的生活经验。我们不必怀有过深的“理论焦虑”,换句话说,每一篇融入了自己独特理解和深刻思考的文章,或多或少都具备理论的质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