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一方面,瞿秋白精心编译了普氏的4篇论文,他说“这里也有许多很有意义的材料,可以和中国已经译出的普列哈诺夫著作参看”[28],瞿秋自称这种编译为“参看”,明显针对胡秋原的普氏观:《别林斯基的百年纪念》一文,引出文艺批评家政治立场与文学批评科学性关系的讨论,用以破解胡秋原的非政治主义论断;《法国的戏剧文学和法国的图画》这篇被苏联官方文艺界当成“为艺术而艺术”思想的代表作,意在批判胡秋原的艺术至上论;作为普氏艺术理论核心的《唯物史观的艺术论》一文,引入针对普氏唯物史观的批评,用于打掉胡秋原等人的理论武器。另一方面,瞿秋白在所撰普氏批判长文中写道,胡秋原是“从普列汉诺夫、弗理契出发的文艺理论家”,普氏的唯物史观对他影响很大,他有时说艺术用“形象去思索”,是“生活的表现、认识和批评”,又说艺术的最高目的是“消灭人类间一切的阶级隔阂”,“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观点矛盾,无法自圆其说。在瞿秋白看来,胡秋原“自由人”的立场“不容许他成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29],他“舍不得朴列汗诺夫”,不熟悉列宁文学理论,普氏文学理论“包含着客观主义和轻视阶级性的成分,也包含着艺术消极论的萌芽”,到胡秋原那里,还夹杂着安得列耶夫和他自己的学说,变成了“百分之一百的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它鼓吹“文学脱离无产阶级而自由,脱离广大的群众而自由”,危害巨大。 实际上,当时站在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立场的胡秋原,倡导“在文艺或哲学的领域,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研究,但不一定在政党的领导之下,根据党的当前实际政纲和迫切的需要来判断一切”[30],并非“反动派的走狗”,声明“我决不反对普罗文学的存在及特权的,只要作得好;而且知道因还年青,不大好也是不可避免的”[31]。1932年,进步社团中国著作者协会发起成立之时,根据得票数的多少,胡秋原与陈望道、王礼锡、冯雪峰等7人,被推选组成筹备会;1933年,上海文化界组织营救丁玲、潘梓年,胡秋原“等亦致电南京政府,请查明释放或移交法庭办理”,发表了“我们的作家是怎样被绑?怎样跌死!我们将怎样去营救?怎样去保障?”[32]的质问,便是这方面的明证。另外,胡秋原之所以“决舍马克思主义而取自由主义”,既有亲历苏俄、目睹其所谓“阴暗面”而怀疑共产主义社会的优越性,“大审、个人崇拜,都使我惊异。买东西常须摆长龙,物品的素质甚至不如上海,使我断言我们不能实行苏俄的共产主义,最使我反感的,是在红军博物馆看见外蒙已划入俄国版图”[33],更有中国被殖民化、有损民族自由的深层担忧,“西化,俄化乃是自甘永落他人之后,而且中国与西方与俄国社会传统不同,环境和需要不同,二化决不能为救国之用,只有促使中国殖民化之可能”[34],主观体验、国家利益、民族情怀等多维交织,个中原因比较复杂,简单对其评判是不科学的。此外,胡秋原主张“文学与艺术,至死也是自由的”,针对的是民族主义文学“摧残思想的自由,阻碍文艺这自由的创造”、“用一种中心意识,独裁文坛”[35],他同时认为“一切文学都是有阶级性的”[36],但中国左翼文坛却以为“它对左翼文坛所力倡的文艺的阶级论、文艺的党派性等等也将起一种消解的作用”,“这种政治上的过度敏感,就使许多左翼作家将胡秋原的‘文艺自由论’置于一种敌对观点的位置上加以抨击”[37]。可见,胡秋原笔下的普氏,成为瞿秋白体认的主要出发点、批评的视界靶心,这使其看法带有明显的辩驳色彩,用语相对夸张,认识比较情绪化,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准确评价。 三、简要评价 立足于中国文艺现实,借助列宁的相关论述,瞿秋白集中评价了普氏文学理论,他研究目的明确,分析视角多维,这些都值得充分肯定,但当时革命斗争的救亡主题,统领了超脱审美的启蒙方案,前者对文学理论的建构提出了方向,强调了重点,设定了对象。服务于国内现实斗争的需要,受苏联贬抑普氏理论风潮的影响,加上普氏思想的复杂性、不同时期的差异性,又因胡秋原对普氏文学理论的选取、阐释、变形而影响瞿秋白的评价视界,他的研究视线集中于普氏后期文学理论,对其批判远多于肯定。它并非简单的学术研究行为、纯粹的理论探讨工作,而是一种时代需要与思想资源的对接策略,牵涉甚为广泛,情况比较复杂。 瞿秋白对普氏文学理论的译介与研究,发生于具体的历史语境,承载着特定的社会使命,按他自己的话说——“这里不免略为关涉到中国文学界的现象”[38],它以一种批评性、否定式的独特方式而展开,服膺于1930年代中国文学论争“各派所依据的常常是其政治文化立场,而文学自身的要求则往往被隐去。其间,备受重视的是说话人的政治态度,即站在何种立场上讲话,是论争各方最关注的”[39]之整体氛围,其推导逻辑往往建立在政治立场、阶级身份的基础上,加上普氏思想与革命斗争实践的巨大“隔膜”,主张俄国革命走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分进合击与平行领导之路,曾经尖锐批评十月革命,与列宁思想存在不少根本性的分歧,因而被贴上孟什维克投降主义思想标签,苏俄官方所作的此种政治评价,势必直接影响对其文学理论的判定,这种情况在当时中国风起云涌、激情澎湃的革命语境中尤甚,“谈论、品评政治的热情在以‘艺术问题’为由头的探讨中得到发挥,人们的政治情绪在以‘艺术问题’为由头的探讨中得到宣泄”[40]。 以今天的眼光视之,这种以政治取代学术的评判方式,不恰当地放大了普氏的政治错误、贬低了他的思想贡献,所得结论有时比较片面、不够公允,使普氏被逐渐淡化乃至被遮蔽,受此种体认与评价的推动,“普列汉诺夫对中国革命文艺的影响,从一开始奔腾喧嚣的江水,逐渐转化为水面下沉默然而坚韧的河床”[41],它进一步强化了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政治化色彩,产生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导致1935年后20年内我国普氏著作译介与研究的停滞状态,文学理论界仅引用1944年周扬编《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一书所收录普氏的5段文艺论述,即“论原始艺术与劳动之不可分离,劳动早于艺术”(2段)、“论艺术之形象的特质”(2段)、“论革命期资产阶级的艺术与政治斗争”(1段),接受明显出现偏离,“这种错位现象在上述瞿秋白的评论中已初现端倪,随后则衍化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认识”[42],这些必须承认。然而,它客观上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20世纪中国的快速传播,加速了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实践的结合进程,引出的一些思想命题直接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理论不断走向成熟,促使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以相对独立的思想体系、新兴的学科面貌登上历史舞台,参与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早期话语实践和价值建构,迄至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国化的典型体现,即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出现,仍然有其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