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什么说“悟”不同于“感”在于它具有反思与重构的特质呢?这从其由宗教渗入诗学的发展演变中即可见出。“悟”一词很早就有,但对古典诗学产生显著影响应在禅宗渗入世俗生活后,突出体现在宋人“以禅喻诗”中。禅与诗的关系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其中最核心的本质命题当属“悟”,无论禅悟或诗悟,都是各自领域内的轴心问题。作为一种思想渊源,禅悟深刻地影响着诗悟。佛教传入中土后“悟”的思想开始滥觞,支道林、竺道生、僧肇等人已意识到悟分顿渐迟速,但这还只是在直觉论范围内的讨论;真正赋予“悟”以革命性意义的是慧能。禅宗史上以南顿北渐的标签将南北宗区别开来,但慧能也说过“法无顿渐,人有利顿。迷即渐契,悟人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悟即元无差别,不悟即长劫轮回”④这样弥合南北的观点。 慧能之“悟”不是简单地对(永恒超越)佛性的直接觉知,而是在反思日常生活、人生心态后对永恒佛性的创造性重构。他说:“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善知识!遇悟即成智。”⑤“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故知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⑥强调人人皆有佛性,只是常人的思维定势只知向外求,反而见不到内心本性(即佛性);“悟”就是要在反思日常生活的人生心态后打破这种思维定势,直觉内心本性(即心即佛)。这既是对日常生活的反思和超越,也是对印度佛教成佛在彼岸观念的重构与创新。 慧能指出:“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念者,于念而无念……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于自念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绝即死,别处受生,是为大错。”慧能创造性地领“悟”“空”,它不是“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不是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想的空空如也;“空”是“于念而无念”的“无我”,是“不于境上生心”的“无心”,也是“于诸境上,心不染”的“无念”。慧能进一步指出,“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⑦如何顿“悟”(“空”)“无”?无论“无念”、“无我”,还是“无心”,均建基于诸境之“念”、世俗之“我”、尘劳之“心”;只有对日常生活起疑,反思常规,重构现实,才可超越现状,抵达“无”(“无念”、“无我”、“无心”)之境。慧能之“悟”以创造性的重构和创新精神打破人们已经固化僵硬的人格心态,使人们以一种全新眼光看待置身于其中的日常生活,犹如“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千年愚。”⑧它的革新意义显而易见。 青原惟信记述其悟道历程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⑨这是对慧能“悟”反思重构特质的具体形象阐释。常人沉迷于日常生活,为常规所限,便“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参禅者试图重新审视日常生活,他们对常规产生质疑和反思,但由于未找到(未悟)新视角,同时旧思路又挥之不去,在一种矛盾纠结的心态中自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在历经漫长困顿后(禅宗灯录里记载了很多禅师悟道过程中所经历的困惑),旧有思维定势被打破,新的视角蓦然浮现,悟道者在对现实生活进行创造性重构后豁然开“悟”,长期紧张的内心得以放松(得个休歇处,类似于顿悟过程中伴随情感释放的“啊哈”体验,禅宗灯录里记载了很多禅师悟道后如释重负的心理体验)。 他见到了什么?“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悟道者似乎所见依前,问题好像回到了起点。但是,依Csikszentmihalyi之见,当个体面对新信息时,若他能以一个新方式看待老问题以使先前未得到理解的特点得到理解的话,顿悟就产生了。⑩就好像门由以前的向外开转变为向内开,悟道者其实是以新视角来审视老问题,他看到的是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生活,一种不再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山和水。正是在这种顿悟心理机制的改造下,悟道者摆脱了凡人日常生活中种种因“无明”而致的烦恼;在不脱离现实的情况下获得解脱,以“明心见性”而达到心灵的澄明宁静。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