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意味着独断。沉溺于独断的快感中,批评家必然忽略他者的存在,最终产生无限扩张的冲动。这种缺乏约束意识的批评可能会异化为“文学的敌人”。在文学史上,这种例子屡见不鲜,如道德主义批评本来是诸种文学批评样式的一种,但当柏拉图将它定义为排他的尺度时,“理想国”中的创作环境便不可避免地恶化了:“为了我们的灵魂之善,要任用较为严肃和正派的诗人或讲故事的人……他们会模仿好人的措辞,按照我们一开始就已经规定好了的类型来讲故事。”(柏拉图《理想国》)于是,描写世俗生活的诗人被驱逐,文学变成了单一的说教和颂歌。事实上,柏拉图并非没有进行任何反思:在对话中,他曾以辩论对手的身份探讨了自己犯错的可能性,但这不过是其自我授权过程中的小插曲——结论当然是证明了道德主义批评的至尊地位。 显然,批评家的自我批评并不可靠:在一个人的视野中,作为整体的他/她恰恰处于缺席状态。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人可以从各个角度打量“我”,将“我”的全貌摄入心中,因此,对批评的批评可以克服个体的视野盲区。在柏拉图提出道德主义批评模式之后,其弟子亚里士多德很快就作出了修正:文学描述的人既可能比常人好,也会低于平均水准,因此,文学不一定非得表现嘉言懿行,各种主题均有其价值。(亚里士多德《诗学》)虽未提及尊师的名字,但亚里士多德显然对柏拉图进行了具有针对性的批评。与此同时,道德主义批评实际上已经被纳入批评的视野,文学批评则升格为自我观照、自我省察、自我矫正的话语实践。 在中国文学界,对批评的批评虽然也已出现,但还远未成常规性的批评样式,未上升为自觉的文体建构。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当下中国文学迫切需要对批评进行批评,由于某些原因,一些批评家习惯于进行居高临下的裁决;受总体范式的影响,另一些批评家也受制于独断论的思维方式,喜欢把批评对象放在自己搭建的概念框架中,进行“强制阐释”。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单向的裁决—评估受到了强烈的质疑,文学批评面临着严峻的合法性危机;如果不对批评进行批评,它将难以重获与其使命相称的尊严。尤其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批评家们远未达成共识,观念上的博弈在所难免。于是,综合各方的视野就成为亟待进行的话语实践。然而,由于缺乏涵括性的批评意识,批评家相互批评时往往囿于立场之争,迷恋论战中的词语博弈。为了在辩论中形成压倒性优势,他们往往抓住对方的逻辑漏洞,攻其一点而不计其余。双方仿佛置身于不同的洞穴之中,只能以一种偏颇代替另一种偏颇。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将辩论的双方都纳入批评的视野,以互审—对话模式代替独白模式,无疑可以敞开二者各自的合理性和局限性,最终创造更富涵括性的“复调”话语,实现批评领域的主体间性。当批评家被还原为多元中的一元时,特权意识自然会被消解。这也是批评的返本归真之路。 需要解释的是,按照一般的范畴分类法,对批评的批评会被归类为元批评(meta-criticism),但这种命名恐怕并不能完全表征其精神特征:“元”具有根本和始源之意,而对批评的批评不是为了推出新的权威,而是建立“善的循环”;它既致力于视野的扩大,又意味着永远的去中心化实践。正因为如此,笔者坚持使用这种略显笨拙的说法,以表达对中国文学批评的期待和祝福。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