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到十九世纪,狄更斯问世了,小说《常青树客栈》,是一个阴沉的客栈。也难怪,雪天里,失恋的人,经过换马的驿站———没有停留,入夜时分,沼泽地上一幢老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明丽的景象。相比之下,乔叟那一个“泰巴德客栈”倒是暖融融的。以往经历过的客栈一一出现眼前,瑞士、威尔士、巴黎、威尼斯、海德堡,还有美国的客栈,哪一个是愉快的呢?这就是孤旅的命运吧。但是,炉火、役仆、八卦,驱散了忧郁的气氛,而且,霉运转为好运,恋人回到身边,最后,客人热情地颂扬道:“我要祝愿常青树蓊郁葳蕤,使它的根须深深扎入我们英格兰的土地之中,让天堂鸟将它的累累果实播撒在全世界,到处生根开花结果!”在这里,旅店不仅是故事的集散地,当然,役仆也向客人讲述了一串故事,但最主要的剧情,还是发生在“常青树”的现在进行式里。 旅馆,大约可算作繁荣昌明的一个小聚光点,听狄更斯对常青树客栈那一番颂词!暂且不论那些偏僻的角落,勃朗特姐妹夏洛蒂和艾米莉,她们在乡间生活,那里有着一种恒定不变的命运,舒缓了着进步的速度。生于1775,卒于1817年的简·奥斯丁没有赶上维多利亚女王的好时代,她们姐妹呢,似乎也没什么明显的改观。同样是寂寞的外省风景,单调的闺阁生活,难以见到生人,就无从论及婚嫁,更何况没有嫁妆。她们得以走出宅子,进入外面的世界,只是邻人的又一个宅子。比如卡瑟琳在荒原上受伤就近养息在林敦家;班纳特家的大小姐则是受凉感冒,滞留彬格莱家,然后,二小姐前去照料,认识了座上客达西先生;身世漂零的简·爱交游倒是广阔的,舅母的家、孤儿院、罗切斯特的庄园、教士的小房子———其实是孤儿院的翻版,罗切斯特庄园则和舅母家同是寄人篱下,但爱情降临,与罗切斯特的婚姻有可能将简·爱带出去,周游世界,然后,就到了旅馆。 旅馆这地方,不仅意味经济实力,还意味开放的生活,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在海外建立大量殖民地,英伦三岛的眼界就拓宽了,这两者都不是女性独自完成得了的,即便维多利亚女王,阿尔伯特亲王去世后不也隐居起来,所以,也许,旅馆更意味婚姻。世风日变,到克里斯蒂的时代,旅馆里渐渐有了单身女人,多是年轻、经济独立、拥有事业的女性,后来,老宅子改造,青年旅社应运而生,女孩单身出行就算不得奇观了。像马普尔小姐这样的老派人,在旅馆的常客里是个特例。她终身未嫁,靠父母的遗赠节俭度日,但是她总是遇到慷慨的人,比如侄子雷蒙德,曾经资助她在加勒比海住上一阵子,养养她的老寒腿;旅馆里,认识一位拉菲尔先生,于是又有了下一次旅行。她已经到了那样的年龄,单独和陌生人交道不会有风险,无论身体方面还是名誉方面。旅馆是一个不循常规的地方,就看谁让谁进去,E·M·福斯特的人进去,会邂逅爱情,阿加莎·克里斯蒂将马普尔小姐安排进去,就必定发生谋杀案。 杜兰葛山庄位于瑞士,日内瓦湖畔,从名字就见出私人宅邸的前身,果然,属当地名望胡伯家族的产业。可以想像是一幢老建筑,并且保持旧风,没有电子音乐,没有景点广告,没有桑拿房、美发厅、售品部,同时呢,客房也呈现改造于家居格式的限制,狭小、逼仄、不规则的空间,局促地安置着桌椅床铺,卧具窗帘的颜色是暗淡的中间色。然而,楼梯却是宽阔的,大堂,这里叫“沙龙”,则是古典主义的华丽,鲜蓝色地毯,玻璃圆桌,扶手椅———我想大约是洛可可式的弯角与曲线,立式钢琴,弹琴的老先生领口系着蝴蝶结,弹奏的也总是老调子吧。中国古曲唱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就是那一幢楼,但最后一句,“眼看他楼塌了”没有发生。仿佛历史忽然偏离必然性,转进壁龛里,封存起来。倘若是马普尔小姐,就又要生疑,她走进“伯特伦旅馆”,看见一幅过时的图画,立刻警觉到不对头。马普尔小姐是个恋旧的人,常感慨人心不古,今不如昔,但真看见时间绕行,兀自流去,抛下一截残桩,犹如孤鬼还魂,且会不安。她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世界在变化中。最后,伯特伦旅馆之谜被她破解,其中果有大奥秘。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生卒年岁为1890至1976,安妮塔·布鲁克纳则1928至2016。两人并驾齐驱四十八年,却跨越一个世代———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战后重建。后者的写作开始于前者身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史早在克里斯蒂同时期已经迈入现代和后现代,弗吉尼亚·伍尔芙是为代表人物。克里斯蒂借马普尔小姐的嘴,讽刺现代小说里的人物“郁郁寡欢”,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说话总是含蓄的,可是“郁郁寡欢”不也正是对虚无主义的一种描绘吗?但是,很显然,安妮塔·布鲁克纳有不同的看法———《杜兰葛山庄》的女主角埃迪斯·霍普约莫与马普尔小姐的侄子雷蒙德同辈,两人都是作家,两人的恋人又都是艺术家,区别在于,后者有情人终成眷属,前者,却是在常伦以外,于是,不得正果。克里斯蒂虽然循历史发展而进步,但生于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根性生成,大局已定。埃迪斯·霍普是伍尔芙的忠实粉丝,为自己生有伍尔芙的脸相而骄傲,偏偏不巧,同住杜兰葛山庄的客人,普西太太,说她像的是另一位史上名人,安妮公主。英国历史上有多位“安妮公主”,最著名的是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我也以为指的是她。她以淫乱的罪名被指控,然后正法,暗合着埃迪斯插足他人婚姻的爱情。 安妮塔·布鲁克纳让自己的人物作现代主义信徒,自己却因循传统叙事模式,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埃迪斯小姐,在伦敦闹了一出“逃跑的新娘”,既为避祸,又为疗伤,走进杜兰葛山庄。第一个邂逅,是一条名叫“琪琪”的小狗及它的主人,莫妮卡;接着就是那位系领结的老钢琴手,他让我想起上海八十年代复兴时期,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沉寂多年,终于又到了他们的黄金时代,可是,青春不复存在;第三,是斗牛犬形状的老太太,博纳伊伯爵夫人;略过一些散客,也就是龙套角色,目光终于聚焦到核心人物,普西太太和女儿詹妮弗。这一对母女称得上星光闪耀,容貌美丽,衣着昂贵,母亲仪态万方,女儿天真娇憨,母女间的亲情更是怡人。这一幅沙龙图画,收尾在经理室的办公桌后,老胡伯先生,客人们在他心中有一张谱,谁也脱不出他的视线。现在,一起谋杀案———假如说,有谋杀案在等着,人物都到齐了。《尼罗河上的惨案》,出发旅程的前夜,各路宾客汇聚瀑布饭店的露台上,可不就出事了!这只是开头,之后,还将有多次集合,集合的场地,最自然合理的,就是用餐。尼罗河游轮的第一餐饭,客人们依次就座,我以为是又一次点名,涉案人员重新亮相一回,形态就更鲜明一成。同样,埃迪斯在杜兰葛山庄住下,将有一次又一次的用餐,端倪就渐渐浮出。 惟有这样的老派旅馆,一半回头客,逗留时间又长,就像《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供膳宿的公寓,美国的“床和早餐”(BED AND BREAKFAST)大概就从那里来,几乎一日三餐共处一室。于是呢,产生一套旅居的礼节,同桌时的寒暄,饭后茶余的闲聊,一个临时性质的小社会就此形成,故事也来了。大型现代酒店,惟早餐有机会谋面,二三日便又上路,你来我往,如过河之鲫,人际关系是疏离的。当晚,埃迪斯坐在她独用的餐桌前,再一次清点她的同住者:斗牛犬样貌的伯爵夫人袒露出旺盛的食欲和酒量,吃相其实隐藏着相当的信息量,但未到时候,还不够作出判断;伴狗女士则胃口缺缺,甚至有厌食症的迹象,和第一面兴致盎然的印象不同,显得憔悴;那一对母女依然光环的中心,熠熠闪烁,也是好胃口,和伯爵夫人不同,更像是贪嘴的孩子,伯爵夫人呢,似乎是,除去吃喝,还剩下什么呢?人物渐趋生动,悬念随之而起,一定会发生什么。很像是谋杀案,又不完全像,差异在于,埃迪斯不是马普尔小姐,更不是波洛先生,侦探的眼睛,看到的就是谋杀,一个作家呢?她崇尚弗吉尼亚·伍尔芙,此时又身陷情网不可自拔,但经纪人的态度是:“爱情小说的市场已经不同以往了。现在流行的是职场女强人的性奇遇,到处都是手提公文包的年轻小妞。”现代作家,哪一个能离开经纪人。所以,我猜想她应是介于大众和小众之间。一个爱情小说家的眼睛,将看见什么!看见爱情不错,又会是怎样的爱情,许多谋杀案与爱情有关。 悬疑呈渐强趋势。杜兰葛山庄的营业正进入淡季,马上就要打烊,客人余下这么几位。第一场雪下来了,情景向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逼近。埃迪斯与周围的人搭上话,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认识了年轻服务生阿兰。普西太太和女儿詹妮弗邀请她一起喝饭后茶,同时向她介绍自己的幸福人生,那就是豪华旅行。逝去的丈夫留给她财富和自由,于是,周游世界,准确说,从一个旅馆到另一个旅馆。由于贴近的相处,埃迪斯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年龄。普西太太远不是看上去那么年轻,以此推算,女儿詹妮弗不再是个孩子,少女的打扮透露出尴尬,当嫁未嫁,青春已大。接下来,爱狗的女士也向她示好,意欲结成联盟,对峙普西母女,这个小社会就有了划分。伯爵夫人已经老到不能听不能语,于任何一边都派不上用处。她有着真正的爵号,晚年却走入平民的历史,那就是被儿子媳妇挤出宅子,住在旅馆,等山庄关门,再转移到洛桑的教会养老院过冬。 阅读的快感不仅保持在悬念,还来自故事里的闲适,大约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气了,中产阶级的趣味,不是衣食的苦争,亦不作哲学玄思,两者都有虚无主义的倾向,包含着存在的奥秘,这里只取中间的一段,物质生活,现实和精神的恰到好处。看小说中的人物,风景、美食、咖啡、八卦,这些琐细终究不完全无聊,而是有所暗示。说到底,你不相信作者会平白无故写下一些闲章,将不相干的人集拢一处,然后解散。又不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女性小说,日常细节里都有禅机,就看你识破识不破。当然,现代主义小说也是没有叙事伦理负担的,它们从解构理论获得赦免,可任意处置人和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个宽容的年代,许多限制都在取消,人们都有耐心“等待戈多”。我们对安妮塔·布鲁克纳了解不多,不知道她属于哪个阵营。然而,《杜兰葛山庄》既已具象地开始了,大概不会终结于抽象。事实上,平淡的表面底下,成因在积蓄着转机。有新人入住了,是从日内瓦主会场上派生过来的一个非正式会议,日内瓦可是国际会议中心,周围地区就可以拾个洋落。这些客人并没有直接生产情节,但是,营造了气氛。曲终人散的下行旋律,又抬起头来。埃迪斯,如今也算得上老住户了,她惊讶地发现,酒店里的年轻服务生远不止阿兰一个,而是有许多个,生意清淡时节使用假期,一旦上客了,招之即来。胡伯先生也到前台来了,原本已经移交给女婿执行。这一位胡伯先生,不知道作者有意还是无意,显得很神秘,总是坐在办公桌前。想像中,是一间背光的屋子,终日亮一盏绿玻璃罩台灯,光晕底下,一本住客登记簿里,记载着杜兰葛山庄的前生今世。不仅让人怀疑,酒店老板只是表面的身份,潜在还有另一个。比如,犯罪人;再比如,侦探,如同波洛。整个山庄里,惟有他,脱离埃迪斯的视线,兀自活动。当然,活动相当有限,但也足够暗示,在叙述者可视范围外,又有一双法眼,俯瞰山庄里的人和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