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这样的老派旅馆,一半回头客,逗留时间又长,就像《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供膳宿的公寓,美国的“床和早餐”(BED AND BREAKFAST)大概就从那里来,几乎一日三餐共处一室。于是呢,产生一套旅居的礼节,同桌时的寒暄,饭后茶余的闲聊,一个临时性质的小社会就此形成,故事也来了。 不经意间,读到英国作家安妮塔·布鲁克纳一九八四年获布克文学奖的小说《杜兰葛山庄》。在我,这是一位陌生的作家,吸引阅读的是书名。“山庄”,它可能是庄园,亦可能是旅馆,在这里是后者,总之,相对孤立的空间,其中发生人和事,多少带着幽闭的色彩。 旅馆,是英国小说的钟爱,是否与十四世纪诗人乔叟有关?著名的《坎特伯雷故事》,是作者在朝圣路上记录于结伴同行者的讲述,类似中国蒲松龄的《聊斋》。蒲松龄为他的采集假设一斋,即书房,收藏陈列;乔叟则将故事置放旅店,取名“泰巴德客栈”,比书斋的案头更有现场感,讲者和听者都有着生动的面目,之间的关系也是具体的,于是,又结构成一个大故事,变成故事的故事,好比《天方夜谭》。十九世纪末,坎特伯雷大主教在自家书房里举办“幽灵之夜”,朋友们济济一堂,围炉夜话,讲述鬼魂轶事,作家亨利·詹姆斯从中得到灵感,写下《螺丝在拧紧》,称得上惊悚小说开山之作。极有可能,“幽灵之夜”的创意就来自乔叟的故事集,只是讲述有命名规定,接近主题论坛。一个大主教,热衷听鬼故事,难免有离经叛道嫌疑,但正当科学和哲学兴起灵魂研究,对世界开启新认识,宗教也应与时俱进,哥白尼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更可能是神职人员其实过着一种枯乏的生活,在上帝和信众面前谨言慎行,回到家中,放纵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上帝创造的第七日不就是休息日吗? 那一具火炉,发出幽明的光;酒,喝到微醺;炉边的人呢,多是过路,偶尔的结缘,冥冥中,或也有前定。禅家说,修百年方能同舟。共同的目的地,或者不同的目的地,途中的交集。这一盆火,除了旅舍,还有,还有驿站吧。驿站总是在俄罗斯文学中出现,广袤的原野,漫漫路程,马车在换乘的驿站之间,一程接一程。《战争与和平》中,彼埃尔就是在驿站,与共济会长老邂逅;普希金的小说里,驿站也是情节的发生地;柯罗连科的短篇小说《怪女子》,流放犯与解押的宪兵在驿站过夜,讲述了那个女革命者的故事……中国文学里也有驿站,比如陆游的“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虽也颓唐,但花事多少有点烟火气。还有杜牧《过华清宫三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讲的是唐明皇遣人为杨贵妃千里送荔枝,想必经无数驿站换马,场面华美热闹。俄罗斯的驿站却是荒凉的,仿佛洪荒宇宙,人变得渺小,无足轻重。我想,这不仅是自然地理地貌,还有社会的原因,沙皇帝国是黑暗的历史,知识和思想坠入虚无主义,驿站几乎就是天地不仁的一个明喻。旅馆,则是人的世界,即便在乔叟的中世纪,神权的压抑之下,当然,文艺复兴已透露晨曦,朝圣的旅途,打尖的客栈,还是充斥了俗世的温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