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除了祭奠坟茔一类之外,韩琦诗的题材走向在当时的诗坛上并无特殊之处。那么,韩琦诗在内容上究竟有什么价值呢? 笔者认为,韩琦诗的价值在于它们全面而真切地展现了一位北宋名臣的人生与心迹,是“诗言志”这个诗学原理在朝廷重臣此类特殊身份的创作主体身上的典型体现。 韩琦诗中相当生动地展现了其人生经历的若干片断,例如皇祐五年(1053),韩琦以武康军节度使、河东路经略安抚使的身份从定州移知并州。定州和并州都是北方最重要的边陲重镇,韩琦很清楚自己既是地方长官,又是边镇守将的双重身份,所以一接到任命就作《次韵答留台春卿侍郎以加节见寄》云:“一落粗官伍哙曹,清流甘分绝英髦。建牙恩有丘山重,扞塞功无尺寸高。许国壮心轻蹈死,殄戎豪气入横刀。只期名遂扁舟去,掉臂江湖掷锦袍。”宋人重文轻武,故诗中用汉代韩信“生乃与哙等为伍”之语以自嘲(25),但仍然流露出为国戍边的深重责任和豪情壮志。及至赴任途中历经艰险,乃作《离天威驿》云:“早发天威驿,深春尚薄寒。龙蛇盘道路,波浪卷峰峦。古木萌常晚,新流势未湍。忠臣方叱驭,更险不辞难。”末联用汉人王尊赴益州刺史任时途经九折阪,“问吏曰:‘此非王阳所畏道邪?’吏对曰:‘是。’尊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26)的典故,表明为国事不辞艰难的决心。又作《黑砂岭路》云:“诘曲榆关道,终朝险复平。后旌缘磴下,前骑半天行。举目自山水,劳生徒利名。报君殊未效,何暇及归耕?”表示虽历尽艰险而仍愿效力国家,暂时不愿归隐。及至到达太原府之后,又于次年作《甲午冬阅》一诗叙述“练士当时阅,临高共一观”的阅兵过程,诗中既描写了将士们“避槊身藏镫,扬尘足挂鞍”的飒爽英姿,也表达了自己“全师充国慎,坚卧亚夫安”的大将气度,最后以军民同心协力练武卫国的决心结束全诗:“父兄人自卫,凫藻众胥欢。有志铭燕石,无劳误汉坛。壮心徒内激,神武正胜残。”将这几首诗合而读之,韩琦自定州移知太原府一段经历的细节历历在目,而这些内容不但在《宋史》的韩琦传中没有记载,即使是记事甚详的《韩魏公家传》中也付诸阙如。又如治平四年(1067)英宗崩后,韩琦为山陵使,复土既毕,即请辞相位,得知相州,未及赴任,因宋、夏边境有变,乃改判永兴军兼陕府西路经略安抚使,次年复知相州。短短两年,国家正值多事之秋,韩琦本人也在宦海中浮沉不定。这段复杂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记载在《荣归堂》这首诗中:“非才忝四邻,待罪涉一纪。妨贤得云久,不退不自耻。永厚复土初,叠奏犯斧扆。乞身临本邦,多疾便摄理。帝曰吁汝琦,辅翼甚劳止。今俾尔荣归,揭节治故里。均逸向盛辰,宠异固绝拟。整装将北辕,羌衅兆西鄙。俄易帅咸秦,旰食谕所倚。艰难恶敢辞,奔走奉寄委。天声方震扬,狡穴惧夷毁。款塞械凶酋,唯幸赦狂诡。疆事计日宁,拙疹乘衰起。披诚叩上仁,再遂守桑梓。尪疲解剧烦,宴息良自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后人想仔细探究韩琦的生平,《安阳集》中的诗文是比史书更加有用的第一手资料。史书中记载的只是其生平大事,韩琦诗中却提供了详尽的细节和生动的情景,通读其诗,韩琦这位北宋名臣的面貌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韩琦诗中对自己的心态有相当深切的刻画。例如至和二年(1055),韩琦知相州,相州是韩琦的故乡,乃作一堂,“名曰‘昼锦’,盖取古人荣守本邦之义”(27)。汉人朱买臣任会稽太守,司马相如以中郎将使蜀,皆是衣锦还乡,人所共羡。韩琦却深以为非,作《昼锦堂》诗曰:“古人之富贵,贵归本郡县。譬若衣锦游,白昼自光绚。不则如夜行,虽丽胡由见?事累载方册,今复著俚谚。或纡太守章,或拥使者传。歌樵忘故穷,涤器掩前贱。所得快恩仇,爱恶任骄狷。其志止于此,士固不足羡。兹予来旧邦,意弗在矜炫。……公余新此堂,夫岂事饮燕?亦非张美名,轻薄诧绅弁。重禄许安闲,顾己常兢战。庶一视题榜,则念报主眷。汝报能何为,进道确无倦。忠义耸大节,匪石乌可转?虽前有鼎镬,死耳誓不变。丹诚难悉陈,感泣对笔砚。”原来他虽以“昼锦”名堂,并非以此炫耀乡里,而是为了以君恩自警,进而忠君报国。一代名臣的心迹,表露无遗。又如嘉祐年间韩琦身居相位,曾作《夏暑早朝》云:“夺热清风几快襟,禁街岑寂漏声沉。东方似动阴氛失,北斗高垂帝阙深。忧国远图深入梦,费诗光景懒成吟。平明天外鸣鞘下,万玉颙然拱极心。”唐诗中有几首著名的早朝诗(28),都着力描绘宫阙之壮丽、仪仗之威严,词藻富丽,花团锦簇。韩琦此诗与之大异其趣,对宫阙崔巍等内容不著一词,转而叙写清晨入朝的过程,并抒发内心的所感所思。韩琦卒后,宋神宗亲撰碑文,称韩琦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且曰:“方天下以为忧,公独能蹈危机,进沉断,上以尊强宗庙社稷,下以慰安元元之心,功高而不矜,位大而不骄,禄富而不侈。”(29)韩琦是身系天下安危的元老大臣,读其早朝诗,一位安详稳重、深谋远虑的大臣形象如在目前。这与贾至等馆阁文士但知描摹宫室之美的诗不可同日而语。又如熙宁年间所作的《雅集堂》:“过马传名事莫详,我严宾集在更张。不资金石升堂乐,务接芝兰入室香。农获大丰歌滞穗,讼销群枉阒甘棠。时开雅席延诸彦,病守心闲兴亦长。”此时韩琦正在判大名府任上,集贤堂即府治内的堂名。身为治理一邦的长官,招揽贤才自是当务之急。正值年丰讼息,又逢佳宾满堂,诗人满心欣喜,既为群贤毕至,也为人民安乐。这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地方长官的真实心声。 即使在咏物诗中,韩琦也时常流露出栋梁之臣的不凡气度。例如《云》:“适意自舒卷,有容谁浅深。”《谢丹阳李公素学士惠鹤》:“只爱羽毛欺白雪,不知魂梦托青云。”《和润倅王太博林畔松》:“霜凌劲节难摧抑,石缠危根任屈盘。”《删柏》:“孤根得地虽经岁,逸势参天不在人。”所咏之物变化万端,寄托遥深的手法却相当一致:表面上是咏物,其实是抒写道大能容、志坚难屈的胸怀气度。 当然,韩琦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并非总是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面貌,有时他也歆羡安逸悠闲的退隐生活。熙宁五年(1072),退居颍州的欧阳修寄诗给韩琦,韩琦作《次韵答致政欧阳少师退居述怀二首》,其二云:“尘俗徒希勇退高,几时投迹混渔樵。神交不间川途阔,直道难因老病消。魏境民流河抹岸,颍湖春早柳萦桥。相从谁挹浮丘袂,左右琴书酒满瓢。”颈联可谓感慨言之:“魏境”指大名府境,上一年黄河决口,大名府境内洪水泛滥,人民流离失所,正在判大名府任上的韩琦劳心焦思,寝食难安。“颍湖”指颍州西湖,诗人遥想欧阳修正在西湖上悠闲地欣赏春光。尾联全是对欧阳修退隐生活的想象,歆羡之情溢于言表。熙宁八年(1075),韩琦作堂于相州私第,取白居易《池上篇》诗意,名曰“醉白堂”,并作《醉白堂》诗,既表示了对白居易的仰慕之情:“乐天先识勇退早,凛凛万世清风传。古人中求尚难拟,自顾愚者孰可肩?”又表明自己亦能自得其乐:“人生所适贵自适,斯适岂异白乐天?未能得谢已如此,得谢吾乐知谁先?”可惜此时韩琦年已迟暮,曾屡次上表请求致仕而未能如愿。醉白堂成于是年五月,六月韩琦去世,《醉白堂》以及《初会醉白堂》二诗遂成绝笔,诗中的愿望也成了无法实现的遗愿。然而正如韩诗所言“人生所适贵自适”,他在仕宦生涯中也曾忙里偷闲地享受安闲,这在其诗歌中有充分的体现,例如《北塘避暑》:“尽室林塘涤暑烦,旷然如不在尘寰。谁人敢议清风价,无乐能过白日闲。水鸟得鱼长自足,岭云含雨只空还。酒阑何物醒魂梦,万柄莲香一枕山。”此诗作于皇祐年间,韩琦正在知定州任上。诗中描绘了一个清幽的环境:林木深幽,池莲清香,水鸟、岭云皆悠闲自在,可见知足者自得其乐。身处此境的诗人则酌酒自乐,白昼醉眠,其乐陶陶,何况还有时时吹拂的一缕清风!此诗即使置于白居易退居洛阳后所写的闲适诗中,也毫不逊色,堪称宋诗中描写公退悠闲之乐的名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