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不能承受之轻”到“痛苦的仪式” 排除个人出于种种原因产生的历史偏见,公允而论,两个时代的诗人都在诗歌艺术上付出了精心的努力。但是,不同时期诗人的理想诗学和审美取向是有很大差别的。一个时代有一种追求。这是由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更深层次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所决定的,不以诗人的意志为转移。郭小川那一代诗人,追求音响、韵律、节奏;王家新这一代诗人,追求张力语言、抒情意象、戏剧结构。前者醉心于韵律和谐、朗朗上口,后者则执著于意蕴丰厚、发人启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种追求各有所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诗歌史上两种追求都出精品。但是凡事不可太过,过犹不及。 前三十年的诗歌,最大的缺失是深度和蕴涵。诗歌创作片面追求通俗直白,深度美必然遭受严重削弱,滑向不可避免的“不能承受之轻”。 概括起来讲,有三个方面的症候:浅、满、轻。 取意之浅。此间的诗歌,绝大多数缺少对基本素材质料的深度挖掘和重整,出于现象,止于现象,源于激情,留于激情,鲜有能够在生活现象和现实激情的基础上深掘一步的延展和拓进。换言之,诗人过度黏着于现实世界,满足于“进得去”,却无力“跳出来”,缺少建基于现实观照上的沉思,导致诗歌丧失了超越性、穿透性的魅力,成为匍匐于生活之上的简单实录。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当然有摹写现实的能力,但是,它的根本价值却不在于此。摹写生活,可以是文学最基本的起点,更重要的使命,是站在这个起点上向前方跨越、向深处沉潜。而前三十年的诗歌,恰恰缺少这关键的一步。 用笔之满。任何艺术形式都讲究“留白”,诗歌尤甚。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诗歌要有含蓄之美,以无物胜有物,以无言胜有言,从而进入“不全之全”的境界。这是诗歌艺术张力的重要体现。总体而言,前三十年的诗歌在这方面很是欠缺。阅读此间的诗歌,常有的感觉是,一首诗结束也就结束了,音韵或许在,但音响之后没有更强大的内容和更丰富的意绪。这源于诗人和盘而出、过度铺陈的抒情和叙事策略,导致诗歌丧失了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蕴藉之美。主题和诗意完全暴露出来,同时侵占了受众的想象空间和思索空间,诗歌审美过程的复杂性被简化,诗歌自身的魅力也受到销蚀。 思想承载之轻。受制于多重因素牵掣,这一时期的创作者,很少呈现出思想型诗人的特质。诗歌中表达的主题,多为政治和社会生活交付给的“成品”,诗人的主要任务,不是生产意义、创造思想,而是演绎、佐证既有命题,诗歌自我的思想开拓力、发散力、创新力匮乏。昆德拉说: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⑩。诗歌亦然。只满足于“传输”而无创造,没有独特的思想发现,诗歌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新时期以来的诗歌,努力摆脱这个影响。直白的问题解决了,但却一头扎进“嗜涩”、“嗜难”的误区不能自拔。对诗歌这种艺术形式,我们不能奢求人人能解,但是,如果一个时代的诗歌文本,绝大多数人难以进入,甚至除了作者本人无人能晓,这也很难被接受。 当初,朦胧诗刚出现的时候,许多人也质疑它“读不懂”。然而,与当下的诗歌比较,朦胧诗的所谓“晦涩”,简直不足为道。今天看来,当年人们感觉朦胧诗的不懂,是长期形成的审美习惯与突然出现的朦胧诗风之间的不匹配、不适应。今天的诗歌更加让人读不懂,但本质已经完全不同。 无根的语言操练。新时期以来,受惑于西方的语言学转向,当代诗歌创作的语言意识空前浓厚。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上的追求和实验无可指摘。但是,如果就此落入语言狂欢的游戏之途,则是舍本逐末。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降,诗歌创作的语言操练已走火入魔,或者追新求异,嗜涩好难,大肆挑战和颠覆汉语言成规和使用习惯,追求极致的陌生化效果;或者另取蹊径,平实其外,玄奥其内,耽于能指、所指的转换穿越,一首诗歌俨然就是一套只有作者本人才可破译的密码表、迷宫图。这种语言操练在双重意义上陷入无根状态。其一是,它从语言的实用层面脱离出来,构成了一个自造的语言符码系统。其二是,它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脱离出来,欧化、西化成为时尚。其文本从句子到段落,从能指到所指已无人能懂,甚至包括作者本人。古人有“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今人已是“语不惊己死不休”,至于要说什么、意思有没有,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凡此种种,都在客观上增加了文本进入的难度。 癫狂的技术崇拜。与传统的“言志说”、“缘情说”相比,近些年,诗人们越来越倾向于把诗歌创作视为一种技术堆积。诗歌成色的优劣,被认为取决于技术本身的难度以及在文本中繁杂密度。于是,反讽、隐喻、引文镶嵌、戏剧化、互文等大凡能够被想象到的“技术因子”,密集而华丽地出现在诗歌文本中。这种对技术本位主义的癫狂崇拜,表面看,是诗歌创作在向专业化方向拓进,实际是以技术勾兑艺术、以技术冒充艺术。技术对诗歌而言,已不再是言志抒情的助力手段,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主角,上升为创作的全部,在文本中尽情表演。遗憾的是,这种表演,尽管难度很高,也很奢华、玄幻,但它注定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读懂。诗歌与普通大众之间的送达通道,在技术障碍的阻隔下被截然切断。 高蹈的知性取向。严格来讲,“知性”这一概念也是西方现代诗学理论的产物。中国新诗在20世纪30年代曾有过短暂的知性探索,旋即消失。新时期以后,这一中断了四十余年的“断章”再次被接续,且大有过之。细究起来,作为新时期文学先声的朦胧诗已经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知性趣味。比如,它们对历史的拷问,对生命的思索,对存在意义的探求等,都已经部分地打破了此前当代新诗的“主情”传统,表现出“主知”的态势。朦胧诗之后,知性取向空前强烈,以至于剑走偏锋。不同的是,所取路向更加高难、精尖。很多诗人,尤其是一些新生代诗人,更愿意将写诗视为一项富有挑战性的精神探险或智力游戏。哲学化、玄学化、宗教化、神秘化风起云涌。同时,作为一种满足知性的策略、手段,或隐或显的知识镶嵌成为时尚。但是,这种知性建构,缺失了最基本的前提,即对现实经验和逻辑的起码尊重。于是,灵光充盈的“真知灼见”,因为缺少了物质性的支撑,不可避免陷入高蹈的“玄思”之淖,不可解,不可知。 在这种情况下,进入诗歌的过程,也就成了以极大的耐心和勇气去恶补知识、破解迷宫的过程。阅读行为本身,不再是愉悦的审美,而异化为“痛苦的仪式”。 与爬梳和厘析两个时代诗歌的鲜明差异相比,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短短几十年内会发生如此深刻的变化?支撑和维系它们的内在动因是什么?不同的审美取向和诗学追求给诗歌自身的发展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原因是复杂的。它是时代、传统、诗人审美追求等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基于现实考量的不同读者定位占据核心位置。前后两个三十年的诗歌,一个以号召更多的普通读者为使命,抒写“人民的诗歌”;一个以争取更多的专业人士为追求,打造“诗人的诗歌”。这种理想选择,明显区别了创作者对诗歌形式的认定,在前者,诗歌是一种大众文体,理应为普通民众所接受和喜爱,并被广泛流传;在后者,诗歌被认为是“文学中的桂冠”,是精英形式,只能为少数人所独享,如果为大众所接受,就是一种“堕落”。正是这种选择,从根本上决定了两个时代的诗歌走上不同的道路,由“诵读”到“视读”的调转,由“浅”到“涩”的嬗变,也才找到了各自的诗学合理性。 据统计,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的文盲近3.2亿,占人口总数的80%(11),其后,经过1952年、1956年以及“大跃进”时期三次大规模的扫盲运动,文盲数量虽有所下降,但所占比例仍然不低。可以说,在新时期之前的三十年中,工人、农民、士兵等普通群众大多数应该归入文盲之列。这一现实对诗歌面向大众无疑是个挑战,诗歌的形式必须有所调整。 首先是语言要与新的传播方式对接。文盲一多,诗歌的接受和传播就成为问题,“视读”是不可能的,只有依靠口口相传的“诵读”。这就决定了诗歌“一步步从供给个人默读(眼看)向着面对广大群众高声朗诵的道路上走去”(12)。而适于“诵读”的诗,基本要求是平实、易懂,口语化,通俗化。书面语言,特别是深奥、生涩的用语,不能在“诵读”过程中被有效解读、释义。由此,大量的口语入诗,浅显易懂、流畅平实就成为诗歌创作的基本要求。 其次是诗歌文本音乐性的满足。“诵读”的诗诉诸口耳,既要读起来上口,又要听起来入耳,这就对诗歌文本的音乐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音乐性的达成,主要借助于诗歌的音响、节奏、韵律来实现。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郭小川的《西出阳关》在这些方面那样精雕细刻。为了更好地按照朗诵诗的标准进行诗歌生产,1963年前后,诗歌界甚至专门以《诗刊》为主要阵地展开了一场有关“诗朗诵”和“朗诵诗”的大讨论,影响深远。 再次是诗歌文本难度系数的调整。在创作技巧上,尽量减少甚至取消象征、隐喻、互文等复杂的编码程序,多用直抒胸臆、直言其情的表达方式。在诗人们看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繁复的技巧运用,无疑会增加接受过程的曲折性,这对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普通群众显然是障碍。同时,在诗歌的主题开掘上也弃深取浅,不作过多的意义添加和意义追索,以简单、浅近为要旨。 由此可见,前三十年诗歌在节奏、韵律、音响上的考究,和它诗意上的“不能承受之轻”,实则根源为一,优长和缺憾难以分割。 新时期以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至今,新生代诗人为自己确立的拟想受众是由少数人构成的文学精英。不可否认,在这个过程中,外在的反向驱力,比如物质主义、功利主义以及大众文化的崛起对诗歌的挤压,是诗歌退守小众的客观缘由,但更重要的决定性因素,还是诗人创作观念上的逆转,信奉诗是“诗人同自己谈话或不同任何人谈话”,认为在本质上“它是内心的沉思,或是发自空中的声音,并不考虑任何可能的说话者或听话者”(13)。诗人的写作,要么成为面向自我的独语,要么只面对有限的个人,创作观念中的大众意识悄然褪去,面向小众甚至自我蔚为时尚。诗人王小妮和翟永明的诗论最为典型。王小妮认为,“诗,是我的老鼠洞,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我比别人多一个安静的躲避处,自言自语的空间”(14),翟永明则坚持自己的诗只“献给我心中的少数人”,“更多的时候则是我身边某位具体的朋友”(15)。 诗歌的文本形态由此发生变异。 从传播方式上看,口口相传自然被抛弃,诗歌再次由口头回到纸面。从“诵读”到“视读”,这意味着,诗歌生产没有必要在“可听性”,即文本自身的音乐性上作倾心努力。韵律、节奏、音响逐步受到轻慢,直至荒弃。诗歌的文本形式趋向晦涩玄奥。读者的流失、消散,导致公开出版物一步步压缩直至取消诗歌的刊印,迫使部分诗人或者自费出版诗集,或者创办“民刊”登载作品,但依旧颓势难转,少人问津。在有些地方,商业策划的诗歌朗诵活动或诗人群体内部的朗诵会也不鲜见,但是,“视读”文本强作“诵读”,无人能懂,活动的文化标签意义大于实际传播意义,难以持久。接受对创作的塑形功能不复存在。 从文体性质来看,在郭小川时代,诗歌是一种大众文体。这不仅指它面对的接受对象是大众,而且还包含部分普通大众也参与诗歌创作、批评和标准建构的活动(16)。而20世纪90年代之后,诗歌异化为内循环的小众文体,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同人文体”,即只在诗歌创作和研究者之间存活和运行的文体。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有人将诗歌称为“为生产者生产的产品”⑩。这种变异的潜在影响是,诗歌的阅读和接受行为,本身成为了创作者之间的技艺比拼和才能展示,对“难度”和“深度”的追求,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取向。 再从诗歌标准的建构和经典化的路径来看,诗歌小众化以后,文本的解读和阐释,作品优劣的评判,以及诗艺发展方向的规训和引导,其话语权完全转移到学院派的专业人士手中。学院派的精英主义趣味,与大众的审美取向历来龃龉难合。这也推动着诗歌创作的“嗜涩”倾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