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掂量的生命存在 “所有的艺术作品,若不放在这门艺术的历史脉络下审视,就很难捕捉到它的价值:原创性、新意和魅力。”昆德拉在他的经典文集《相遇》中,曾反复提及,关于艺术作品与其历史脉络的诸般关联,似在揭示一种写作的习俗与仪式,让人借助这位智者的心智之光,发现文学审美略显陌生的一面。 在乡村小说的传统书写中,古今中外许多类似作品的共性之一便是下意识的怜悯,如托尔斯泰的“悯农”情结,如以赛亚· 柏林评价过的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唤起知识阶级对乡下农民生活的深广同情”, 而“格里葛洛维奇的《乡村》与《苦命人安东》,对农民悲剧命运的描写,也曾让别林斯基与妥氏流下感动的泪水”。诚然,永远最多承受风霜雪雨旱涝灾荒的人间大地,以及大地上最为劳苦的人们,有足够的理由让人为之深掬同情悲悯之泪,而同时,这样的文本,亦折射出一种驱笔的惯性,即对某些书写传统的习惯性依赖,因此在重复阐释前人的意义之后,难免隐约透出脆弱或无力。 难能可贵的是,刘玉栋的小说作品,恰于此间展现出一种全然区别于传统作品面目的弥足新意。正是这种昆德拉式的“新意”,令作品同时生发出昆德拉的另外两个宗旨:“原创性”及“魅力”。刘玉栋的小说创作多是纯粹意义的乡村题材写作,土地、马匹、粮食、饥饿、命运、希冀、生死,这些土地上一刻不曾止息的人间岁月,命运遭际中的人生苦楚、离合悲欢,苦寒深泪,于作者笔下,竟无一例外全然生发出一种宽阔的、未可名状的梦幻般的气质,引人暗自为叹。哪怕死亡——他的许多作品均写到死亡,老年的壮年的青年的动物的,离奇的哀婉的悲情的,这些死亡,这些人类生命中最为痛彻复惨烈的哀恸,此刻亦奇异地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挽歌的旋律,覆埋了死亡仅仅对人类精神创伤的揭示。在他的作品中,生与死出现了忘我的彼此敬意,或者说,正如这些故事本身、及作者经由故事所传达的意味一样:一切都不是源头亦非归宿,一切,包括生与死,只是时间的一部分段落,自由、平静、深重、宿命,苍远。 不可否认的是作者对题材的有效把握。没有任何一种书写,比对自己熟知一切的书写来得更为自如。正如菲利浦·拉金说的,“面对世界,一个作者只消径自退回到自身的生活中去,从中觅取写作素材。”这样的作品,极有可能成为有魅力的作品。刘玉栋的笔触,总是投向他所生长关切的农村大地,但他的作品魅力并非仅仅来源于题材,以及对传统书写营造而出的消解,亦非刻意而为之的对传统叙述的疏离与异化,而是于精神的自由释放中,不着痕迹地解放,同时亦尊奉着文学审美的自我意识。 在这幅“鲁北平原上河图”之间,无数的人物,无尽绵延的故事,大地上的生命旅程与家园结构,既如此与你我相似,细细端详又似迥然不同,分地分马的时代,拍电报的旧年华,绵延多少年的传统的婚丧嫁娶,切真的情爱、怨怼与宽恕。此刻的鲁北平原大地,仿佛亦成了一条流动不息的时间的河流,安静浩大而深邃,每一段从容而来的生生死死,都被岁月镌刻于河面之上,生命的喜悦与哀哭,成了那些不朽的笔画,看似诗意、闲散,实则深重而哀婉。这条不动声色的河,暗藏乡村岁月文明的潜流,每个故事都漫漶出明亮、朦胧、安静、忧伤,如鲁北平原上一曲深藏在喉不能吟出声响的挽歌,或午夜里一个母亲哀恸的泪水,只于眼里深深包含,却从未溢出。 一个人与土地同样恒久的对话,土地、母亲、挽歌与泪水,既是向外以个体记忆揭示出的群体记忆,亦即向内对自我抵达了一种迷人的身份重塑。读者分明认知到,作者差不多就是作品中的每个人,而事实上又几乎不可能。身份上的能指与所指的巨大统一与相悖,亦令作品格外意味深远,冷静而繁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