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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世界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每一个短篇都构思精巧，语言明快、张扬人性。既或表现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心灵苦痛，悲伤之中也充满了法兰西民族浪漫的诗情和诺曼底人特有的幽默。《在一个春天的夜晚》，这个只有三千字的短篇，出自柳鸣九优美的译笔，是我过去未曾见到过的。只读了头一遍，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 象——不是震撼，而是轻柔的心灵的触摸。我想，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小说里这句话了：“你可爱的小脚不冷吗？” 像莫氏其他许多短篇一样，这篇淡化情节的小说，也是用那种炉火纯青的散文化笔调，徐徐展开了一幅微缩的人生画图。 是乡野中一个迷人的五月之夜，树林、明月、草地、小河还有池塘和花香。一对即将结婚的表兄妹，在池边草地上漫步，并肩倾诉永远也说不完的情话。双方的母亲是姐妹俩（从前是颇有地位的），打完牌回房睡觉去了。她们的亲妹妹“莉松姨”——一个没有嫁出去的寄人篱下、一贫如洗的老姑娘——就只好一直坐在窗下给人织袜子，等待孩子们归来。直到露水下来、恋人们感到凉意，回客厅时，老姑娘手指发抖，眼圈通红，像是刚刚哭过。对此，恋人并没在意。而年轻人一下子就看见姑娘鞋子上沾满了露水，他急了，满怀柔情地问：“你可爱的小脚不冷吗？”突然间，姨妈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毛线团也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她猛然用手捂住脸，抽噎，大哭起来。姑娘追问姨妈怎么的了。这可怜的老妇人泣不成声，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因为……他对你说‘你可爱的小脚不冷吗？’……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至此，小说戛然收尾。 然而，莉松姨的泣诉在我们心湖里掀起的涟漪却是久久不能平息，那是小说叙事结构中两种不同色调的对比：相恋的人多么缠绵、热烈；年老的姨妈多么孤独、苦寂；两个姐姐之间多么亲热、关爱；她们对孩子的疼，对妹妹的冷；家人和莉松姨血缘关系多么亲近，心灵距离却又多么遥远……这一个个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不着痕迹地演绎着这个屋檐下的日常生活，造就了一个“心理场”，日复一日伤害着莉松姨那点可怜的人性。所以，她说话总是“怯生生”的，眼光总是“惶惑的”，走路总是“毫无声息的”。不这样她又能怎么办呢？像“娜拉”似的出走吗？她上哪吃饭、睡觉？所以，久而久之，这种人性的压抑，似乎她也习以为常了。 但莉松毕竟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同样有人性需求的人，一个并非如同老葛郎台的女家奴“长脚拿侬”那样人性被完全异化了的人。所以，那个美好的春夜，坐在窗前，她从眼前恋人的缱绻想到自己的身世，偷偷落下泪来。对关爱和尊重的需要，大概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这般真切吧？压抑既久，其发也必速。当听到年轻人说出那句“你可爱的小脚不冷吗？”的话时，她禁锢的心堤终于溃决了，残留的人性需求化为了强烈的控诉，那接连三句“从来没有”，如春潮一样倾泻而出！ 莫氏的小说长于心理分析，却又不像许多西方作家那样絮絮叨叨做静态冗长的心理描述，而是透过人物的对话、情态、动作和细节，表现细微的心理流变，此篇就是这方面的一个典范！还有，小说的背景音乐犹如一缕缕隐性抒情的花香、月光、树林和春风，淡淡散发着迷人的诱惑。这一切，和作家对人性中恶的批判、对真善美的吁求、对弱者的同情，感动着我们、引发着我们的思考—— 诚如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实现人性的自由发展，需要许多社会物质和精神的条件，是人类共同努力的伟大目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难怪我们看到：古今中外，不同类型、不同程度、不同表现形式的“莉松姨”，还少吗？所以，人性的压抑与释放这一对矛盾，一直到现在，也仍然在苦恼着人类。而人性，其良性释放的程度，也就标示着社会文明进步的程度。我想，这些也就是莫氏这篇经典性小说文本中，蕴藉着的深刻而又富现实性的内涵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