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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典》是经不是史(2)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光明日报 程水金 参加讨论

    三
    汉初伏生所传之《尧典》,实含今本尧、舜二《典》之文,作伪者割裂“慎徽五典”以下,冒充早已亡佚之《舜典》以售其奸。经明清两代学人之精心考证,已成定论。且合二文以观,其内在的逻辑结构井然有序,其用语准确精当,前后关联照应,针脚绵密,法度谨严,实非“残丛小语,道听途说”之小说家言可望其项背。而且,其文章内在的逻辑理路及其自我解说的话语体系,实在是检验后世经师训释经文是否正确无误的客观依据。也就是说,训诂释义愈是精准确当,也就愈能领略经文文章之妙。换言之,不通文章之道,没有文学的眼光与素养,也不可能透悟经文的文本内涵,必是雾里看花,于经义终将有隔。
    贯通《尧典》上下文气的关键字眼,就是“畴咨若时登庸”的“时”字。可惜,历来经师解说,皆不得其义;以致本是首尾完足一气贯注的文章整体,支离破碎,不成统系。
    “若时”就是“按时”。无论是帝尧或是帝舜,他们对于现任官员的考核都是以三年为期。舜登帝位之后告诫在朝官员,言“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就是继承帝尧“若时登庸”的吏治传统。因此,“若时”之“时”,也就是“三载”之“时”。所以“畴咨若时登庸”,就是“谁可以经过考核而如期升迁进用”。注家或以为“顺天时登用”,或以为“顺是登用”,皆大而无当,不知所云。知乎此,则鲧奉命治水,何以言“九载绩用弗成”,实为“三载考绩”以及“三考黜陟”之考评结果而已。
    帝尧欲禅帝位于虞舜,说“三载,汝陟帝位”。这是在虞舜历试之期三年将满之际,帝尧对他的期许,其实是希望虞舜摄行天子之事,总揽全局,接受更为艰巨的考验,继续历练三年,然后登上帝位。历试与摄政,皆以三年为期。司马迁仅知舜历试将近三年,而不知“陟帝位”之前仍须“三年”,故译此句为“三年矣,汝登帝位”,仿佛是让舜立登大宝。而“舜让于德弗嗣”,就被误读为舜推辞不接受帝位,也不接受摄行天子之事了。而文章接着又说“月正上日,受终于文祖”,于是于省吾、刘起釪们就糊涂了,不是“让于德弗嗣”吗?怎么立马就“受终”呢?其实,舜愿意代尧摄行天子之事,但认为自己才能不足,即使再历练三年也不敢登上帝位。于、刘二氏错会了“三载”之意,不知历试有三载,摄天子事仍需三载,三载之后才可登帝位。因此,“月正上日,受终于文祖”,也就是虞舜历试之期三年已满,于次年正月吉日,与帝尧在宗庙举行政事交接仪式。故文曰“受终”而不言“受位”,可见法度谨严,一字不苟。且正因舜辞帝位,故摄政二十八年以至尧崩,才不得已而勉登大宝。是以文章之末“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开列舜之生平履历,则历试与摄政,前后相加,乃为三十之数。时段清楚,逻辑分明。
    可见“三载,汝陟帝位”,也就相当于说,三载之后便可“若时登庸”了。知乎此,则尧对四岳说“汝能庸命巽朕位”之“巽”字,就知道该当如何理解了。
    伪《传》读“巽”为“顺”,陆德明《经典释文》“音逊”,又引马融说:“让也。”司马迁《五帝本纪》作“践”,裴骃《史记集解》引郑玄说:“言汝诸侯之中有能顺事用天命者,入处我位,统治天子之事者乎?”其实,无论是“逊让”,还是“顺入”,乃至司马迁直接译为“践”,皆非正训。此“巽”字《说文》解为“具”,乃“具备”“准备”之意。“庸”字意为“赓续”,则“汝能庸命巽朕位”,即“你们能不能续承天命准备接替我的位置”,其意与“三载,汝陟帝位”相同,也是“若时登庸”之意。经文不用“践”,也不用“逊”,乃用“巽具”之字,相当于后世所谓“为储君而准备登朕位”,其用词何其精准!惜乎学者不之知耳。
    四
    《尧典》记述君臣对话,本是十分风趣有味,而训诂家往往不知文义,解读全无面目,乃至兴味索然。尧问“畴咨若时登庸”后,又问:“畴咨若予采?”“采”字,伪《传》训“事”,马融训“官”。其实“采”者,取也,“谁可以符合我之所取”,正是紧承“畴咨若时登庸”之“时”,也就是说“谁符合我按时考核晋升的选拔条件”。于是驩兜荐共工便说他“方鸠僝功(防救具功)”,意即共工筑堤防,救水患,具有很大功劳,符合按时升迁的条件。但帝尧不同意驩兜的提议,反驳说:“共工的治水理论是不错,但实际效果却与他的理论不一致;表面看起来他贡献很大,可是他的‘巨大贡献’,就是让洪水越积越多以致水漫滔天了。”这就是“静言庸违,象恭滔天”的真正内涵。于是尧便伤叹“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而问“有谁可派使治”。尧的话本是就事论事,就功谈功,就治水说治水,针对性十分明确,且话锋不无反讽之趣。而训诂家不通文义,不知章法,硬要解释成道德评价,说是“貌象恭敬而心傲狠若漫天”,不仅谈话双方驴唇不对马嘴,又与下文洪水泛滥以求治水之人相割裂。将好端端一段文字,说得零纨断素,不成锦缎文章。
    五
    舜登帝位起用禹、稷、契、皋陶等十六位新人一节,其文章法度亦十分严谨,遣词造句亦非常讲究。舜所命分为四组,每组首命之人必有所推让,即禹“让于稷、契暨皋陶”,垂“让于殳、斨暨伯与”,益“让于朱、虎、熊、罴”,伯夷“让于夔、龙”。但舜有许其让者,有不许其让者。许其让者,舜必说:“俞,往哉,汝谐。”就是命令让者与被让者一同前往,但必须相互协调,搞好关系。不许其让者,则不说“汝谐”,其所让之人皆另有所命,其文例亦有条而不紊。最后说“汝二十有二人钦哉”,含四岳与十二牧共十六人,加上新命十六人,实为三十二人,王引之谓前“二”字乃为“三”字传写脱去一画,其说极确。而今之说者,既昧于文章之法,不顾“四岳佥曰”之“佥”义为“皆”,强改“四”为“太”;又全不理会有无“汝谐”之文例差别,硬说舜所命者为“九官”,四岳为一人,加十二牧,以凑合由三十二人而讹误为二十二之数。
    要之,经学须文学而显,舍文学亦无经学。不通文章之道,经学必晦而不彰。
    (作者:程水金,系南昌大学国学院教授、院长)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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