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秋，我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报到后的一天晚上，中文系在文史楼一楼的大阶梯教室里开迎新会，系主任杨晦先生以及王力先生、朱德熙先生等讲了话。王力先生亲切和蔼，笑容满面，他引述了《孟子·尽心》篇的一段话：“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王先生引用这段话，既表达了他对我们这些一年级学生的殷切期望，也抒发了一位老教育家内心深处的喜悦豪迈之情。这是我第一次当面聆听王先生的教诲，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王力先生
    开学不久就划分专业，我被分配到古典文献专业。古代汉语课是我们专业最重要的基础课，所用教材就是王力先生刚刚主编完成的四册一套的《古代汉语》。当时铅印本还未出来，我们用的是蜡纸刻印的讲义。陈绍鹏先生给我们讲课，他讲得很细致，深入浅出而富有启发性，时刻提醒我们注意辨析词义，注意词义的时代性和发展变化，确切地了解词义，避免囫囵吞枣似是而非。陈先生的教学特点不是他个人的创造，而是体现了王力先生领导的《古代汉语》教材编写组的一贯作风和鲜明特点。新教材所采用的范文讲读、常用词和文化通论三结合的教学模式，使我们受益匪浅。它提纲挈领，重点突出，以感性材料和理性归纳相结合，使我们阅读古书的能力得以迅速提高，也培养和启发了我们自己动手解决疑难问题的治学能力。
    我们这一届古文献专业虽然不如五九级那样多由校内外著名的专家教授直接授课，而是多由中青年老师讲课，但综合复习或解答疑难时，仍请权威的老教授出场。我记得王力先生给我们讲过两小节专业课。铃声一响，王先生就精神抖擞地准时站到了讲台后面，开口即切入正题，没有一句废话。他字句清晰，条理分明，逻辑严密，不紧不慢，整个讲课如行云流水一般轻松自然。最奇妙的是他掌握时间能分秒不差，课程内容讲完了，正好下课铃响，既不需要拖堂，也不需要磨时间等下课。听这样内容饱满而时间紧凑的课真是一种享受，这是只有王力先生这样竭诚敬业而且富有教学经验的老师才能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境界。
    
    有一次，王力先生陪同叶圣陶先生给我们讲写作课，两位老先生你揖我让彬彬有礼的亲切劲儿，至今仍历历在目。叶圣陶先生讲课内容十分丰富精彩，为了节省时间，凡是叶老讲到古诗文的地方，王力先生就主动替叶老写板书。当讲到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时，叶老的口音使“黄鹂”和“王力”的声音显得十分接近，而眼前两位老先生珠联璧合的辛勤讲授，不正是一幅极富联想情趣的诗意画面吗?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了中华书局。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古代汉语》、《汉语史稿》《汉语音韵》《康熙字典音读订误》等著作，不仅极大地推动了传统文化的普及与提高，创造了崇高的学术声望与品牌效应，而且给中华书局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诗词格律》虽然只是一个薄薄的小本子，但它在传播优秀文化、保护民族传统、养育民族精神、推进文化积累和学术进步等方面所发挥的潜移默化的巨大历史作用，绝不是上百万册的印数和相应的销售码洋及利润数字所能反映得了的。《古代汉语》通用教材及其科学实用的教学体系，培养教育的又何止一两代人!
    王力先生还对书局创办的《文史知识》杂志给以特别的关怀和鼓励。《文史知识》创刊两周年时，王力先生题诗一首，鼓励年轻人“读书要有凌云志，拾级攀登泰岳巅”。1985年当《北京晚报》举办“最佳杂志大家评”活动时，王力先生亲笔写了《我投〈文史知识〉一票》，满怀热情地肯定《文史知识》杂志既介绍了文史知识，又进行了爱国主义教育，内容丰富而又系统，还赞扬编辑不辞辛苦，组织大专家写小文章所体现出来的事业心。王力先生的亲切鼓励，至今仍是激励我们努力办好杂志的精神力量。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在王力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之时，《王力古汉语字典》终于出版了。这是一部寄托着王力先生的理想的字典，是其词典编纂理论的富有总结性和开创性的卓越实践的成果，是他临终前力疾未竟的遗作。王力先生独力完成的子丑寅卯前四集是他学术生命耀人眼目的最后闪光。王力先生1986年5月3日辞世以后，原来在他身边工作的六位助手受老师嘱托，续写完成了后面的八集，续写部分从指导思想到编写体例也都是遵循王力先生的。这六位先生都是教授，而且好几位属于目前语言学界某一方面的领军人物。同是王力先生的学生，同样有很高的学术造诣，但在研究重点、业务专长和对师说的继承和发扬上，各人又有自己的风格和特点。有的全面，有的专精；有的长于文字训诂，有的长于音韵；有的精熟于汉语史，有的在词书编纂方面经验丰富……他们共同为完成先师的遗命而做出了艰苦的努力。编写组集体的顽强奋斗和出版社编辑的坚韧执著结合在一起，使字典避免了“人存事举、人亡事废”的不幸命运，使原本可能搁浅的“半截子工程”，在十五年后终于得以圆满竣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利欲横行、人心浮躁、突显个人价值、消解集体意识的风气笼罩下，这些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和人文学者，以其尊师重道的崇高精神境界做出了弘扬民族优良传统的壮举。他们不愧是王力先生的优秀弟子。
    
    《王力古汉语字典》刚刚出版不久，它的价值和意义还有待于社会检验、读者评判。不过，做为一名出版工作者，我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字典在我国词书编纂史上做为一座历史丰碑而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将日益为人们所深刻认识。王力先生在《序》里讲到的八个特点是从多年理论研究和实践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精粹之言，是贯穿全书的生命血脉。王力先生说：“我写这一部字典，力求释义明确，特别注意词义的时代性，以及本义与引申义的关系。”
    《王力古汉语字典》是一部老教育家编写的字典，时时处处都体现着方便学生的良苦用心。世面上不少字典都以义项繁富取胜，仿佛越是义项多就越能表现字典之大、水平之高。王力先生却着意扩大词义的概括性，对许多随文释义的具体训诂资料加以整理归纳，消化提炼，并且重视本义和引申义的联系，努力理清不同义项之间的引申发展脉络、结构层次和内部逻辑关系。他写词条一般都是由本义到近引申义，到远引申义，到假借义，使复杂纷纭的众多义项之间的关系变得纲举目张，易于掌握。选字选词注重常用字词。在释义中突出基本义项、常用义项，将冷僻义剔出，列为“备考”。树立语言发展的历史观点，严格注意词义的时代性，无论注音、释义还是列举书证，都注意贯彻这一基本原则，努力克服一些庞杂繁琐的大型词书所常见的本末倒置、先后失次的毛病，大大提高了字典的科学性。言简意赅的部首总论，有利于读者提纲挈领。同义词辨析则帮助读者深入贴切地掌握字词意义和彼此间的细微差别。标明古韵部，注明联绵字，列举同源字，多方面地丰富了读者的汉语史知识。总之，《王力古汉语字典》的出版必将把有关古汉语字典词典的编纂工作推进到一个更简明实用更严谨科学的理性自觉时代，一个总体水平更上层楼的时代。薪尽火传，大师逝去之后，将他未竟的事业发扬光大，这是最重要的纪念。
    今年7月6日晚上，王师母夏蔚霞先生请字典编写组的同志和出版社的有关编辑吃饭，以示感谢和庆贺。我利用午休时间匆忙撰写了一副献给王师母的对联：
    字斟句酌，简以驭繁，蔚然成风矣；
    典立型成，多而能壹，霞光映日哉。*
    班门弄斧，词句生硬，不过借此聊表寸心而已，它简略地表达了我对这部字典的初步评价。
    2000年8月15日
    *这副对联写于7月6日，即庚辰年夏小满前一日。上下联首字嵌“字典”一词，第九字嵌王师母名“蔚霞”。“多而能壹”指字典最后成于众手，续写部分各有特色，但总的方面还是统一于王力先生拟定的体例。
    (本文原载于《书品》杂志2000年第6期)
    
    
    古代汉语（典藏本）精
    （1-4册）
    王力 主编
    定价：196.00元
    书号： 9787101117233
    2017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