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的锻造厂》,迭戈·委拉斯开兹,1630年,布面油画,223 x 290厘米,现藏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酒神的胜利》,迭戈·委拉斯开兹,1628至1629年,布面油画,165 x 225厘米,现藏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 在《酒神的胜利》这幅油画展示的9个人物中,赤裸上身的酒神无疑是最显眼的角色。他白皙的躯体被光照亮,他的颜值在这群男人中也应是最高的。不过,这一形象并不能称得上完美,离古希腊理想美的范型还是有差距的。我把这幅画拿给我的一位医生朋友看,她以医学诊断的眼光审视了酒神稍显臃肿的躯体后当即指出:这个人患有向心性肥胖。接着她又指出,向心性肥胖患者的四肢应当显得比较瘦弱,不会像这幅画中的酒神那样,有着如此粗壮的大腿。她又看了看酒神左侧同样赤裸上身的同伴,觉得他右臂的三角肌画得不对。 我事先并没有告诉我的医生朋友,这幅画是大师手笔。西班牙艺术“黄金世纪”最伟大的画家迭戈·委拉斯开兹在创作这幅画时,他的宫廷画师事业才刚刚起步。经由他岳父的人脉关系,他从塞维利亚来到首都马德里,一手描绘肖像的精湛技艺为国王所看中,从此成为御用艺术家。 王宫中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使得委拉斯开兹不必像本国同时代的许多同行那样,为了生计而受命于天主教教会,埋头苦画宗教题材。他可以在题材和画技上展开相对自由的探索,因而为后人留下了几幅在西班牙古典艺术史上并不算多见的神话题材画作。 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罗马神话中的巴克斯。相传他首创用葡萄酿酒,并把种植葡萄和采集蜂蜜的方法传播各地。希腊酒神的崇拜仪式是狂热的舞蹈、野蛮的纵欲,这种释放激情的习俗在后世哲学家眼中具有一种违背日常、反理性的审美意味。“曾经适度而行、安分守己的个体完全沉浸在酒神的忘我之境中,将阿波罗的清规戒律置之脑后。”尼采以酒神精神来作为日神精神的对立面。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直言:“巴克斯的崇拜者就是对于审慎的反动。在沉醉状态中,无论是肉体上或者是精神上,他都又恢复了那种被审慎所摧毁了的强烈感情;他觉得世界充满了欢愉和美;他的想象从日常顾虑的监狱里面解放了出来。”委拉斯开兹在《酒神的胜利》中向我们展现的,就是一个醉酒狂欢的喜剧场景。 在这充满喜感的画面中,酒神远离了神应当具有的完美体型。你可以说这是因为委拉斯开兹描摹裸体的功夫还不到家,可是,这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这个形象让我们开心。他不像一个神,更像一个被酒友们推上前台、临时充当颁奖嘉宾的贵族青年,漫不经心地给在他膝前下跪的喝酒比赛胜利者戴上桂冠。论逼真性,他脚下的玻璃酒瓶底和陶罐要比他的躯体更为出色。物体光滑表面上的闪光,展示出画家描绘日常生活寻常事物的高超技巧,这种技巧已经在他诸如《塞维利亚的卖水人》这样的早期作品中初显峥嵘了。神成了凡人,物的美学价值等同于甚至超过了人体的美学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幅画是反理想主义的,是乐天的、世俗的。 在西班牙艺术史上,这幅画有两个名字:《酒神的胜利》,或《醉者们》。从构图上看,酒神并不能算是这组人像的中心,或者可以说,酒神与他右侧的戴着黑帽的酒徒同为该画的中心人物。这喧闹嬉笑的场面是酒神的胜利,也是酒徒们的胜利。戴黑帽的酒徒无疑是个丑角,一张沟壑分明的老脸,咧着的嘴里露出几颗极不齐整的牙齿。然而,这丑陋的脸孔并不让我们觉得恶心,只让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很亲近的朋友,真诚地端起酒碗,似乎在向观者发出约请:“来!你也来一碗!”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初见这个形象时,我觉得似曾相识,有点像罗中立那幅撼人心魄的《父亲》,同是写实的,同是在并不美的面貌中见出人的尊严,只不过这个西班牙酒徒并不会引起你丝毫的悲剧情感。他手中的那碗红葡萄酒在光的照耀下显示出不同的色层,画家在此再一次证明,他是描绘自然事物的高手。或许,这碗酒才是这幅画作真正的中心。在西班牙语中,酿酒的葡萄(vid)与生命(vida)这两个词长得差不多,vino(酒)又由vid派生而来,似乎酒与生命在词源上就有着隐秘的联系。生命就该如醉酒狂欢般绽放啊! 看画面中那一众酒徒,涨红了脸,睁着微醺的眼,平凡、粗俗却不恶俗。在委拉斯开兹的笔下,这些下层民众有着与贵族同等的尊严。在西班牙文学与艺术中,平民往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似乎描绘日常生活、在世俗中发现审美价值,是西班牙民族天生的禀赋。流浪汉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庞大帝国真实的社会面貌:政治军事上强盛无比,底层民众的生活却困苦不堪。在《堂吉诃德》中,讲话文绉绉的堂吉诃德一定得配上一个满嘴跑谚语的侍从桑丘,粗俗可爱的桑丘是读者们难以忘怀的开心果,而我们也在桑丘的话语中广泛地了解了17世纪西班牙社会的真实生活。哦,别忘了,桑丘也是个好酒之徒。 据历史记载,委拉斯开兹在创作《酒神的胜利》时,结识了同在马德里的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鲁本斯对委拉斯开兹的画艺不乏赞赏,同时也给出了宝贵建议:年轻人,你应该去一趟意大利。那里才是欧洲的艺术圣地。于是,在完成这幅画作之后,委拉斯开兹就借着为西班牙宫廷采购画作的机会,动身前往意大利。这次旅行让他的画技更趋完美。 我又把委拉斯开兹在意大利期间创作的《火神的锻造厂》拿给我的医生朋友看,她觉得这幅画中的人体要比《酒神的胜利》更为准确,骨骼、肌肉都完美无瑕。不过,似乎《酒神的胜利》要比《火神的锻造厂》更广为人知。这或许是因为前者比后者更契合西班牙民族精神之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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