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售货员特芮丝在圣诞节前夕偶遇购买礼物的少妇卡罗尔,从此陷入了爱的迷狂。这是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夫子自道。她将自己做售货员的经验直接搬到小说里,书写对一个“穿皮草大衣金发女士”的迷恋。现实中的暗恋止于幻想,但海史密斯却衍生出一部小说。 小说通过特芮丝的视角展开,从目之所见到心之所想,卡罗尔的形象倒映在特芮丝的眼里,令她去揣摩种种可能。这本写于1952年的美国小说,放在21世纪初的中国依然不过时,它是一本关于女性学会如何独立、学会如何去爱的小说。 性别文化研究者莉莉安·法德曼的学术著作提供了《卡罗尔》的社会背景。20世纪50年代,美国麦卡锡主义盛行,社会不容忍任何偏离主流的身份与 行为。廉价的流行小说将女同性恋描绘成勾搭纯洁少女的恶魔,结局多为自杀或被男性拯救。但这样的污名化却也为那些困惑的女性提供了自我认同的渠道。 在这一背景下,《卡罗尔》的出版像一枚重磅炸弹。它正面描写了女性之间的爱情,并且给予她们光明的结局,照亮了不知多少困惑的女性。据学者考 证,特芮丝与卡罗尔很可能是海史密斯与母亲纠结又依恋的关系的隐喻,但《卡罗尔》并不单是一部假托的自叙传,“女性之爱”还是女性脱离男性依附、独立描画 爱情的隐喻。当一个女性爱上另一个女性,她们必须学会重新定义自己在感情中的位置,并反抗男性对女性的性别要求。卡罗尔要从家庭主妇的金丝笼中挣脱,特芮 丝也要离开男友为她划定的人生道路。 小说以特芮丝的主观视角展开,充分写出她对卡罗尔的爱恋心理。特芮丝对百货商场刻板的工作充满厌恶,梦想是当一名舞台设计师。她售卖玩具娃娃, 感到自己也像这些娃娃一样任人操控生活、思维与情感。特芮丝的工作稳定,男友理查德也很爱她,但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东西,“爱情应该是一种充满喜悦的疯狂 状态”,整个生活一眼见底,死气沉沉。 和改编电影中显然带着“目的”搭讪的卡罗尔不同,对卡罗尔的迷醉让特芮丝彻底陷溺。在卡罗尔第一次邀请特芮丝去她家做客时,特芮丝就毫无保留地 对她倾诉了所有。特芮丝的恋慕相当热烈,她对卡罗尔怀抱着极端的、毁灭性的爱恋,甚至希望死亡将这份爱终止在最高处。当她们驶进林肯隧道,“特芮丝从挡风 玻璃看出去,产生了狂野的、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她希望隧道塌陷,夺取她俩的性命,这样她们的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还会是在一起的”。 卡罗尔和特芮丝之间有着阶级的差距,但我并不认为特芮丝对卡罗尔的爱情源自她对上流社会的迷恋,我想更吸引她的,还是女性之爱带来的不确定性。 小说确实展示了特芮丝喜欢同性的“天性”,在鹈鹕出版社工作时,她对一个雨中的女性着迷;买东西时,她本能感到两个女性和她是“同类”;和卡罗尔分手后, 她又受到一个女演员的吸引。 卡罗尔是特芮丝最理想的镜像,她将全部理想和幻梦都倾注在卡罗尔身上,她甚至无法想象卡罗尔还有家人、生活乃至前任。在经过初期的急痛后,特芮 丝的恋慕渐渐变成某种慢性病样的东西。她必须与它共处,忍受它带来的灼热、抽搐和阵痛。无论是售卖玩具娃娃,还是设计舞台布景,都是“仿拟”真实世界的镜 像。这或许和拉康“镜像理论”有所关联,特芮丝的人格还处在“镜像阶段”,容易混淆镜像与真实。 和特芮丝相比,卡罗尔就理性得多,她善于平衡各种关系,对每个人都能做出完美的一面。她提醒特芮丝给同事还礼,提醒特芮丝照顾理查德的感受,和 理查德友好交谈,哪怕在旅店女主人面前,卡罗尔都能迅速收拾心情,优雅地谈话。卡罗尔的处境比特芮丝严酷得多,她要和丈夫打官司,争取女儿的监护权,还要 躲避丈夫派来的侦探,避免被窃听。虽然卡罗尔最后在离婚诉讼里输得彻底,却离开得潇洒。《卡罗尔》的原名《盐的代价》,暗含《圣经》中罗德之妻化为盐柱的 故事,卡罗尔再也回不去没有遇见特芮丝前的生活,回不去被迫伪装自己的虚假婚姻。 卡罗尔曾批评特芮丝“你还不习惯考虑别人的感受……假如你的东西都是二手的,怎么能预期自己创作出东西来”。当特芮丝全然盲从对卡罗尔的幻想 时,她宁可牺牲其他一切,保有自己的“尊严”。所付出的代价是,特芮丝二手的经验也让她受到现实的重击:她写的情书成为卡罗尔前夫夺取监护权的有力证据。 卡罗尔被迫离开特芮丝后,给她写了一封深情的长信。她明白现实的严酷,但依然不后悔,特芮丝自由不羁的灵魂从一开始就深深吸引着她。“正如你说过的,我可 能就是那个你注定要与之相遇的人,而且是惟一的那个人。”卡罗尔不认为自己行为堕落,与其在虚伪的婚姻里装模作样,她漂亮地反击“堕落的本质,就是逆着自 己的天性生活”。 特芮丝要学会脱开幻梦,独立直面爱情。她拒绝了卡罗尔想住在一起的请求,回到纽约重拾舞台设计师的工作。她在聚会上邂逅了一名女演员,她几乎要 顺从暗示,开始下一步关系了。在此刻,她获得了从激情到爱情的顿悟:“(对女演员的激情)在这个鸡尾酒派对上的半小时,才对自己有意义,之后永远不会有任 何意义。”眼前的邂逅是暂时的,对卡罗尔的眷恋是永久的。现在她和卡罗尔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有能力拥有面包和爱情了。 《卡罗尔》构筑的情节模式是那样流行,甚至有学者一口咬定,《洛丽塔》一定借鉴了《卡罗尔》的思路:阶级差异、年龄差别、禁忌之爱、共同旅行。 善于游戏文本的纳博科夫如果听闻,一定会哂笑不已。当然,《卡罗尔》确实塑造了一种女性反抗男权,自我独立的情节诉求。就像电影《末路狂花》,当萨尔玛和 露易丝驾车携手,逃离暴戾的丈夫们,坠落悬崖前的那一吻,又何尝不是对自由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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