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网络文学:玄幻的前世今生
科幻、魔幻是小说圈里早已有之的类型标签。在这之外,近年又新增了“玄幻”这一名目。而且,反复、普遍的运用,已使它几乎成了网络小说创作特性的代名词。无玄幻则非网络小说,如果网络小说不沾点玄幻色彩,似乎质地、成色就不够足。又因网络小说是新现象、新状态、新模式,所以玄幻自然而然也成了新技法、新格局、新创意。 不过细看作品,就很容易发现:凡“玄幻”标签在处,皆古色古香的人、事、境与名、理、趣弥漫之所。仙侠修真、道易禅佛无缝焊接、杂拌拼贴;做派、道具、氛围、格调等,一股脑儿地仿古。在符号、象征、情境的古今序列里,“玄幻”代表的显然是回溯、倒退向古时的一套装置。这套装置摆在当代场景中,不一定真的就有复古、好古和泥古之义,却很直接地表达着对“今”的拒绝。哪怕这拒绝仅仅是暂时的、仪式性的,但毕竟是真实的。 玄幻之异于科幻、魔幻,辞典释义式的辨析并不能说透彻。因为它原本也不是从这样的辨析中生成的一个词。这正像西方电影里流行多年的奇幻片,在故事类型上,和科幻或魔幻类相比,最多只能从有无凸显科技元素、魔法道具的表象层面加以区分一样。作为一个从实用语境中偶然定型的概念,“玄幻”根本的语义基础或语用功能,是把文学特别是小说的虚构叙事的适用范畴、运作规则,从依托或借用科学技术、神话传说乃至民间故事等公共想象的传统中松绑,释放、转移到作者个人的原型思维中。而作者个人,又在拆解、重组和利用中国本有的、未经现代科学概念体系吞吐、改造的民族文化元典的语境中,求得了自我认同。这样一来,“玄幻”的过程,即成为写作者自证文化独特身份的过程。与西方的科学概念体系一道被提防和拒绝的,还有本民族文化中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拒洋是为了拒同化而保自我,拒神异民间叙事是为了拒群体而保个性。 就“玄幻”一语本身与小说创作类型的关联而言,网络文学圈里的一种说法是宗香港作家黄易为原点。1990年代中期完成的《星际浪子》《寻秦记》,被认为是黄易作品中“玄幻”一类的开端标志。其中展现的将传统武侠人物及其成长、征战、情仇纠葛的情节推衍到非历史时空,并嫁接或注入玄学、易理等观念的创作手法,连同把人物引进非历史时空的“穿越”情境的设定,在2002年互联网元年之后网络小说逐渐风行起来的潮流中,被大面积复制,形成了文化工业症候明显的网络小说叙事的主套路。 但“穿越”也罢,玄学、易理的嫁接或注入也罢,表面上似乎从今天指向了过去、从现实回归了古典,实际上,真正的过去和古典却在“玄幻”的重述中失掉了本相。它们原有形态的整体有机性,在“玄幻”的语流中被彻底化解。取而代之的,是“玄幻”叙事者完全基于自我意识的彻底重构,而这种自我意识根本上还是一种变了妆扮的当代意识。恰在这一点上,当今的“玄幻”,与小说仅作为丛残小语、街谈巷议之文而存在的时代,结撰小说的主要手法是“志异”“志怪”,有了遥相呼应的共振关联。担不起大道,或对担当大道有所敬畏、有所规避的写作样式,唯有在仅对个人有意义的“异”于常理、“怪”于常情的边缘体验的表现上,才能找到放心大胆的用武之地。 而为了呈现这类体验,游离于文明秩序主干之外的异闻怪事,除了在生活中本有的那一部分,更凭借想象和类比,以近似取譬或敷演生发的方式,进一步增殖。由此所致的一脉文风,也即今天所说的“玄幻”。“玄”之为“玄”,不仅因其玄奥,更因其在宏大叙事的主流、共识之外。“幻”之为“幻”,也不仅因其奇幻,更因其对现实事理逻辑的拒绝和排斥甚至超过了科幻和魔幻。科幻多少需要依傍或服从科学常识。魔幻,也离不开人类精神生活或社会群体心理中的大传统和基本信念。这些大传统和基本信念的底色,用荣格的话说,即集体无意识,具象化到作品里,也就是魔咒、法术、神器、宝物等超凡本领或异能物件。玄幻不仅远避科学,遇到可能触及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之类群体意识原型的桥段或场合,也努力绕道而行。玄幻需要借助原型,但它更需要定义原型,而且是尽可能任性和随意地重新下定义。因此它选取的原型多属生成于文本的原型。唯这类原型,既是经典的,又是可更改、可置换其定义的,因为它的创立者也是个体的人。它的经典化过程,本身就是个体思想和个体表达经受不断修改、重构的过程。 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玄幻叙事盛行并且广受欢迎,或者更精确地说是更易于传播、更易于获得大众理解的时代,意味着什么?某些主流的秩序和观念业已僵化、风化,失去了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价值。因此,一股渴望重新定义这些虚实存在的社会心理巨潮正在奔涌。玄幻小说的天下,并不自由自在,相反,它嵌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把人们面向古与今的一份本该闲适的情思,拧成了一股坚硬紧绷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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