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意义上的“科幻世界”是一个男性世界,而夏笳是一位女作家。更重要的是,夏笳并没有隐藏起自己的性别视角,而是十分坦然地将女性观察世界的方式融入科幻写作。夏笳的作品具有别样的中国性。在文体的边界处,我们读到的不只是“硬科幻”与“软科幻”的对话,更是西方理性逻辑与中国抒情传统的对话。 对中国科幻小说而言,夏笳是闯进来的。 传统意义上的“科幻世界”是一个男性世界,而夏笳是一位女作家。更重要的是,夏笳并没有隐藏起自己的性别视角,而是十分坦然地将女性观察世界的方式融入科幻写作。在性别的维度上,夏笳的小说一直是科幻界的异类。从她闯入科幻世界起,争议声就不绝于耳:这也算科幻?这样的科幻是不是太“软”了一点?这分明就是比软饭还软的“稀饭科幻”吧? 所谓“硬科幻”(以刘慈欣为代表)与“软科幻”,表面上是在区分科幻写作的“强度”,实际上包含着某种性别偏见。这集中表现为原教旨主义科幻粉丝对技术理性的执迷,以及对心理感性的拒斥。但夏笳对此并不在意,她甚至越来越习惯用“稀饭科幻”来进行自我指称,因为她认为,这种自我软化且自我肯定的异类姿态,本就是对科幻界主流话语体系的一种挑战。换句话说,科幻何必论“软”“硬”?对任何艺术门类来说,过分清晰的边界感都是一种伤害。任何艺术成规自诞生之日起,不就等待着被打破的那一天吗?如此说来,夏笳的小说似乎总是在自觉挑战着某种边界,比如她的处女作《关妖精的瓶子》(2004),那本是一场十足“坚硬”甚至有些枯燥的科学史探寻,却因为“麦克斯韦妖”的介入而变得柔软灵动。知识考古,抑或成人童话?难怪银河奖评委王逢振这样评价:“典故、知识、隐喻融合在一起,耐咀嚼,有韵味;算不算科幻?模糊;但模糊本身就有意思。” 当然,一个成熟的写作者绝不可能是自我“模糊”的。对夏笳而言,经过早期创作的“模糊”策略,她的问题意识日渐清晰起来,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她在科幻作家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即作为中国科幻文学研究者的王瑶(夏笳本名)。王瑶曾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戴锦华教授。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全球化时代的恐惧与希望:当代中国科幻文学及其文化政治(1991-2012)》,她试图在这个全球化时代,找到中国科幻文学自身的位置,可以说,这一问题意识有力影响着作为科幻写作者夏笳的后续创作。 2012年夏,在芝加哥的世界科幻大会上,一位美国科幻研究者向中国科幻作家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中国科幻的“中国性”是什么?(What makes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Chinese?)夏笳在文中回应道:“如果说,科幻小说作为一种文类,诞生于现代人作为现代历史创造者的恐惧和希望之中,而其创作素材——大机器、交通工具、环球旅行、太空探险——亦直接来自于现代资本主义所开启的工业化、城市化与全球化进程,那么,当这种文学形式在20世纪初被译介到中国时,它则更多时候是作为一种与现代性(modernity)有关的幻想与梦境,参与着中国梦的建构。”从晚清的强国之梦,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科普教育,再到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民族寓言,20世纪的中国科幻一路走来,始终与中国历史的具体情境相伴而生。正如中国科幻读者从西方科幻小说中读到了“人”,西方读者或许也可从中国科幻小说中读解出一种另类现代性经验,并“想象一种不一样的未来”。 除却内容层面,中国科幻的形式实验也同样值得重视。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科幻写作,我们已经很难简单地使用“民族风格”来定义它们。在夏笳、陈楸帆、飞氘等科幻新生代的笔下,我们虽然可以从中辨认出中国空间原型,但形式特征却是世界性的,是多种元素相互融合的结果,这些元素可能是文学的、艺术的,甚至是媒介的。以夏笳的《百鬼夜行街》(2010)为例,故事的发生空间“鬼街”显然缘起自北京那条著名的不夜食街。作者用怀旧的审美目光审视着“鬼街”的日常生活,市井气息浓厚。在历经惊蛰、大暑、寒露、冬至等四个节气之后,小说迎来了颇为强力的结尾:钢铁蜘蛛入侵鬼街。在工业现代性的冲击之下,市井江湖不过幻梦一场,徒留颓废之殇。从形式上看,这是中国鬼故事传统与西方科幻小说传统的对话。小说的主要人物关系套用了徐克电影《倩女幽魂》的三角模式,作者在聂小倩、宁采臣和燕赤霞之间勾织出一幅异世界图景。最终,机器毁灭了鬼,留下了惟一幸存者。作为整条鬼街惟一的活人,宁采臣选择留在这个异世界,这是他不顾生命的任性与偏执,也是他的信仰。如果说,宁采臣对鬼街的恋恋不舍是一种文化选择,那么夏笳也是如此,她始终在“异类”的立场上对话中国科幻,并对那些科幻之外的中国传统文体恋恋不舍。 在这个意义上,夏笳的“稀饭科幻”具有别样的中国性。在文体的边界处,我们读到的不只是“硬科幻”与“软科幻”的对话,更是西方理性逻辑与中国抒情传统的对话。从前,我们太过重视科幻文学里的“科”字,而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注意力转向“幻”字?如果“科”是一种技术强度,那么“幻”就是想象力,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柔性传统。以“幻”字为纲领,我们就可以悬置“这篇小说算不算科幻”这样的本体论问题,而是深入讨论一些更有意义的话题,比如,这篇小说是否真正具有想象力?它是否提供了一种想象中国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独特方法?可以想见的是,未来的中国小说会加入越来越多的科幻元素,因为技术革命正在发生,后人类时代已经到来,科幻小说里的那些预言都会一一实现。此时此刻,我们关注科幻文学的独特价值,不只因为它是一种被当代文坛长期忽略的文体,更因为它是一种基于“人类”立场的思维方式。 作为研究者,我们常常遭遇科幻小说的“乌托邦”属性,这似乎在告诉我们,科幻是关于未来的。但是近年来,也存在着诸如“科幻现实主义”这样的混搭术语,用传统文学研究的视角来介入中国科幻小说的批评现场,寄托着科幻读者对描摹现实的渴望;而真正回顾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史之后,我们又会发现,后发现代化国家的科幻小说总是在西方的“影响的焦虑”之下,其滞后性揭示出中国科幻的过去时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再纠结于科幻的时间向度。科幻小说究竟是指向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并没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科幻提供了一种自由组织时间的写作方法,它即便有时间向度,也应该是多重的,先放射,再聚合。 尽管我们常说,科幻的魅力在于想象未来,但这种未来绝不是凭空而造,而是应该呈现出具有超越性的全新价值观,那或许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正如詹姆逊所说,科幻是一种“未来考古学”,优秀的科幻文学应该把过去、现在与未来凝聚在文本敞开的同一瞬间,就像夏笳近作所取的有趣标题:《2044年春节旧事》。未来何以成为“旧事”?这或许是在提示我们:中国科幻文学应是一种“作为未来的过去”(哈贝马斯语),未来正在以过去的形式被人们所感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去阅读它,进而把握它。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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