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近年来创作状态颇佳。自2000年的《怀念狼》以来,他推出了一系列长篇小说,大多以商州故乡为背景,又每有新意生发,如《秦腔》《高兴》《古炉》《带灯》《老生》等,描述陕南古今,叙说乡土人生,细呈现代文明转型时期的乡村困境与乡土文明的式微,被誉为乡土文明之碑、百年中国史录等,贾平凹也因此获得很大声誉。细观贾平凹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显然是宏大的历史时代书写与精微的人物雕塑穿插而行的,在论者专注于贾平凹对百年中国甚至是更古老的中国历史的书写时,贾平凹却将墨力漫向底层人物,推出一部新作《极花》。 谎花的极花梦 极花是什么?是那种冬天是小虫子,夏天又变成草的植物吗?是那种被称作虫草的名贵药材吗?极花除了服用还能做什么?或者说,它还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在《极花》中,贾平凹不断地思索着,他站在现代文明转型时代的乡土上,向城市提出现实之问,然而,无人应答。乡村的困境、文明的消亡,都萦绕于他的心头。于是,贾平凹开始写作,这或许是他寻找未来的方法。 《极花》的故事发生在大西北一个叫圪梁村的小山村,这里是当下中国最偏僻的乡村之一。与当前中国疾速发展的城镇相比,这里堪称前现代社会,贫穷至极,连白面蒸馍都吃不上,更有许多原始的信仰和风俗,最重要的一个讲究是窑前不能栽木桩,有木桩就预示着这户人家将不会再有女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说法,主要是因为这里的男人已经没有办法娶到老婆,他们对此惧怕至极,为了延续香火不择手段,《极花》的主人公胡蝶就是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 胡蝶是贾平凹经唐宛儿、西夏、白雪、带灯后又一个丰澹灵动的女性。贾平凹对蝴蝶这个意象情有独钟,《废都》中的庄之蝶取名于庄周梦蝶,后来的《高老庄》《老生》等作品中均有蝴蝶意象出现,《极花》中的这个女孩直接取名胡蝶。胡蝶年纪很轻,美丽聪颖,上学时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念过,但为了照顾弟弟上学就辍学了,后来随捡破烂的母亲进城。胡蝶一心想做个城里人,而且她的长相气质都很像城市人,连房东老伯都不忍赞叹:胡蝶天生该城市人吗!但胡蝶在第一次找工作时就被人拐卖给圪梁村的黑亮,后被强暴生子。她做了妈妈后被解救回城,在城里却遭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成为被看的对象,没有退路的她只好又一次坐车去圪梁村。对于这样一个女性的悲剧,读者应会给予同情。哪怕她在圪梁村蛮不讲理的时候,我们仍然会产生同情和不安。 再看看小说中圪梁村的其他女性。难道她们天生该承受乡村的贫穷落后吗?这些女性可看作是胡蝶命运的共同体,她们往往有让人怜爱和尊重的一面,但又无法与强大的命运对抗。手巧心灵的麻子婶,她剪出的窗花就是对美好生活的渴盼,她同情胡蝶,甚至想帮她逃出村子,却因此招来灾祸。在城里做过小姐的訾米,也有敢做敢为的一面。三朵媳妇一到圪梁村就被打成了跛子,金锁的媳妇被葫芦豹蜂蜇死……其中最让人难过的却是黑亮的娘。这个女人的漂亮与温顺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她持家勤俭,有所信仰,在家里供奉“天地君亲师”和极花,并尽自己所能给未来的儿媳妇攒了10斤棉花,胡蝶到了黑亮家后,村里人因此纷纷模仿黑亮娘供奉极花。但是这个女人却过早地离开人世。 如果仅仅把写作的重心放在拐卖女性层面,小说就难免落入我们可以想象的套路。贾平凹的与众不同处就在于,他把思索的方向指向那些窝在农村的男人。黑亮的爹非常有责任心,也很要强,先是为弟弟的婚事付出巨大代价而未果,后来又因为儿子的婚事急得几近发疯。黑亮也非常勤劳有想法,而且有情有义,但也是通过买卖才完成了婚姻大事。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说:“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次行动中,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其实,这里的男人女人都一样,他们把自己开成了谎花,却无一不做着极花的梦,他们在山上挖极花,在家里供奉极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但这最基本的做人的权利也成了一种不能实现的梦。他们有令人同情的一面,但却又做着伤害胡蝶等女性的帮凶。面对日渐空壳化的农村,贾平凹悲叹:“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 中国人最后的梦呓 《极花》中黑亮和胡蝶的一段对话很耐人寻味。黑亮给胡蝶讲了一些村子里的事情后说:别的我不给你说了,你以后就全知道。胡蝶大喊:没有以后!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黑亮说:待在哪儿还不都是中国?这时出现在书中的中国两个字更准确地说是中国的农村,尤其是那些偏僻得让城市人失去关注耐心的农村。读《极花》时正值春节,巧的是,大家正在手机上阅读一个有关上海姑娘的帖子,这位上海姑娘春节期间前往江西山区男友老家过年,对农村的整个环境都不适应,在上海本地论坛求助,不顾一切要离开男友家回上海。事件引发争议,批评上海姑娘者众多。把这个事件与《极花》结合起来,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当前中国农村与城市的差距之大已经无法逐一描述。贾平凹说:“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的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的凋敝着,我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到小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极花》以胡蝶的视角展开叙述,触及当前中国最偏僻农村的角角落落,凋敝的山村,焦苦的生活,城乡的矛盾,人性的善恶……各种乱象在贾平凹笔下竟然变得井然有序,并最终指向无法逆转的现代文明进程。 胡蝶看到的圪梁村没有像样的房子,人住在窑洞里,窑里老鼠到处跑,窑外的树也少得可怜,树上飞的也只有乌鸦。而黑亮爹一直在刻石头,他刻男性的生殖崇拜,刻石头女人,为的就是村里男人能娶到媳妇。然而,村里的女人仍然少得可怜,几个男人甚至在一起谋划要抢女人,虽然后来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但这样的描述足以让人恐惧难忘。买了胡蝶的黑亮并不那么面目可憎,小说一开始他在倒卖血葱,但因为可怜顺子爹,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去帮顺子爹送葬,可见他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小说中他第一次骂脏话时胡蝶以为在骂她,他却说:我骂城市哩!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他以为胡蝶是个城市姑娘,所以与人贩子交易时为胡蝶多掏了5000元钱,他却不知道胡蝶就是被城市吸走的农村姑娘。早在10年前贾平凹就关注这个问题了,《秦腔》中,引生得知夏风娶了白雪后开始恨夏风:既然已经走出了清风街,在省城里有事业,哪里寻不下个女人,一碗红烧肉端着吃了,还再把馍馍揣走? 按照黑亮的逻辑,农村凋敝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被城市吸金后的贫困,而圪梁村一些人的生与死也都与城市有关,与现代文明有关。他们挖极花和种血葱都不是自己吃,而是为了卖给城市,得到少得可怜的钱,但为此许多人丢了性命。黑亮的娘就是因为挖极花时抬头看了一眼飞机,不小心滚了梁死了。金锁的媳妇被葫芦豹蜂蜇死,这件事情发生后顺子不愿意和媳妇再上山挖极花,就执意去城市打工,他一走就是4年,没有音讯。他的媳妇跟着一个来收购虫草的男人私奔,他年老的父亲觉得自己没有看好儿媳,也服毒自杀了。顺子进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这让人想起《秦腔》中的清风街,人们走出清风街就不想回来了,回来的,不是出了事故用白布裹了尸首,就是缺胳膊少腿儿。不免为顺子担心。贾平凹曾借君亭之口说:“农民为什么出外,他们离乡背井,在外看人脸,替人干人家不愿干的活,常常又讨不来工钱,工伤事故还那么多,我听说有的出去还在乞讨,还在卖淫,谁爱低声下气地乞讨,谁爱自己的老婆女儿去卖淫,他们缺钱啊!”胡蝶被解救回城后,有人问她:那个男人是老光棍吗?残疾人吗?面目丑陋可憎不讲卫生吗?孩子叫兔子是因为是个兔唇吗?虽然黑亮是个年轻人,而且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但胡蝶没有办法解释,也不想解释,因为她遭遇了城市人对农村的偏见,而她本来就是个农村姑娘。胡蝶在火车上听见有人模拟火车的声音在讲笑话,讲甘肃、山西、河南、陕西,而她却没有笑,她说:在中国哪儿都一样。 从某种程度看,《极花》就是《秦腔》的一个注脚,贾平凹说:“如今,上几辈人写过的乡土,我几十年写过的乡土,发生巨大改变,习惯了精神栖息的田园已面目全非。虽然我们还企图寻找,但无法找到,我们的一切努力也将是中国人最后的梦呓。” 以水墨而文学 自《废都》以来,贾平凹有意向古典中国致意,他的每一部长篇的后记都是小说文本的一个补充,甚至可以看作文本的一部分。他在这些后记中提到不同时期的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从明清小说到两汉品格,从灵动华丽到海风山骨,更有古老的《山海经》,而这一次,贾平凹将目光投向了宋代。《极花》后记中有两处不容忽视,一是有关文学与水墨画的说法,二是后记最后的两句诗。 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坦陈,《极花》是他最短的长篇小说,但却让他“喜悦了另一种的经验和丰收”。这喜悦很大程度上来自小说的水墨写法。贾平凹认为,“现在小说,有太多的写法,似乎正兴时一种用笔很狠地、很极端地叙述。这可能更合宜于这个年代的阅读吧,但我却就是不行。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与水墨画有关,以水墨而文学,文学是水墨的。”那么,“水墨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贾平凹自幼就爱写字画画,喜欢水墨,他说自己文学的最初营养,一方面来自中国戏曲和水墨画的审美,一方面来自西方现代美术的意识。贾平凹的书画在文坛上也自成一家,2012年还出版过书画集《海风山骨》,识者誉其画作“不拘泥于技法,不故意做作,拙中见巧,干净利落,力求简约,注重立意,行笔不拖泥带水,直抒胸臆”。这些特点完全可用来评价《极花》一书的写法。黄土高原上的圪梁村,贫瘠的硷畔,四棵白皮松,几只乌鸦,一群光棍汉,一架可怜的葫芦,孤独的胡蝶,还有一个坐在夜空下观星望天的老老爷。 当然,面对《极花》,不该拘泥于小说写法,更重要的是贾平凹对现实的关切。陈思和在论及《秦腔》时曾如是评价:“贾平凹是一个有飞翔能力的作家,但他的飞翔,绝非飞在高高的云间轻歌曼舞;而是紧紧贴近地面,呼吸着大地气息,有时飞得太低而扫起尘土飞扬,有时几乎在穿行沼泽泥坑,翅膀是沉重的,力量是浑然的,在近似滑翔的飞行中追求精神升华。”《极花》中又一次带来大地的气息与黄土高原上飞扬的尘土。这样方能理解贾平凹所说:“当今的水墨画要呈现今天的文化、社会和审美精神的动向,不能漠然于现实,不能躲开它。” 就水墨本身的发展而言,“唐画山水,至宋始备”。宋代是中国水墨画的一个高峰时期,当时的水墨画题材广,技法亦出新,可谓名家辈出。宋代水墨不仅仅描绘山川之秀,更有文化底蕴和时代感受,通过画作表现画家的现实情怀。与画作的现实感相关的是,水墨画往往讲求寄兴,画风之高下并不局限于技法,更大程度上是画家修养性格的含蓄呈现。贾平凹如此描述水墨的本质:“水墨的本质是写意,什么是写意,通过艺术的笔触,展现艺术家长期的艺术训练和自我修养凝结而成的个人才气,这是水墨画的本质精髓。写意既不是理性的,又不是非理性的,但它是真实的,不是概念。艺术家对自己、感情、社会、政治、宗教的体验与内心的修养互相纠缠,形成不可分割的整体,成为内在灵魂的载体。西方‘自我’是原子化个体的自我,中国文化中是人格,人格理想,这个东西带有群体性和积累性。” 说起中国文化的人格理想,贾平凹想到了苏轼,认为苏轼应该最能体现中国人格理想,其诗词文赋书法绘画最能体现他的人格理想。小说后记中的两句诗都是宋诗中的名句,前一句出自苏轼,后一句出自石延年。石诗以我观物,物便著我之“乐意”,自然是一种理想境界的期望。而苏诗却是谪居儋耳时为当地酷爱读书的姜唐佐而写,也包含着希望。读罢《极花》,再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在自序中读到这样的句子:“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做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的。”贾平凹对苏轼的理解是相似的:“他是超越了苦难、逃避、辩护,领悟到了自然和生命的真谛而大自在着,但他那些超越后的文字直到今日还被认为是虚无的消极的,最多说到是坦然和乐观。真是圣贤多寂寞啊!”今天的中国还能产生苏轼这样的人格吗?又有多少人呼吸着大地气息,在群体性、积累性的理想过程中建构个体的自我?而“水墨文学”又能在何种程度上实现这一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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