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石一枫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掐指一算才四年多。这之前曾经反复听到这个名字,诸如中学就在《十月》杂志发小说,北大才子,“新一代顽主”各种高大上的赞美,辅以好玩、贫嘴的归纳,让我对这个人几乎没什么印象。文学圈里,赞美人有才有趣像是一种偷懒,被称赞有才、有趣,你一见觉得又没才又没劲的多了,所以对石一枫的零星信息处理的结果,就是隐藏文件夹,想不起来。 第一次见到石一枫,是我们一起去杭州领一个奖,西湖的“新锐”奖。那是春天,乍暖还寒,机场候机厅,一个穿着咖啡色牛角扣大衣的胖子拎着和我一样的红色登机箱,胖子手舞足蹈,像上满弦的电动玩具,一刻不停地憨态可掬着。我不知道那人就是石一枫,只觉得这热爱生活的家伙是和我毫无相干的同路人。下了飞机,见他和同机抵达的陈东捷老师等等谈笑风生,意识到这位活泼的先生是个作家。 第二天,我与这位先生的座位被排在一起,印着名牌,一起领奖,才对上号。这就是久仰的石老师啊。颁奖会上,石一枫以一种庄严、虔诚、似乎有点老实巴交的态度念了他的获奖感言,并且很认真地在感言里谈了小说的创作思路。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我的不真实感,这个昨天在机场像吃了兴奋剂的胖子,怎么一下子道貌岸然起来了。他那老干部的缓慢语速,严谨的措辞,让这个人显得慈祥而传统。这种终身成就奖的做派,应该配上助听器或者轮椅,才更持重。对了,我想起来,他获奖的小说叫作《老人》。 是不是太分裂了?颁奖后,石一枫立马切换到机场模式,重启了活蹦乱跳、荤腥不忌的话语风格。活动结束,几个人在饭店吃饭,我发现石一枫饭量并不大,他比较平凡的胃口,和硕大的体型不成比例。我表现出对没吃多超标、却长了一身肉的鄙视。石老师不以为然,非常骄傲地指出,在古代,生产生活资料匮乏,像他这种并不用比别人多吃,就轻易体重超标的人,无比受人尊重,一般都会被推选为部落首领,当个酋长什么。不用多吃多占,就长出领袖气质,在缺衣少穿的时代多么重要啊!隔壁桌的几个男女青年都频频回头,咯咯笑地看着这位“酋长”。石一枫非常配合地频频点头,做挥斥方遒状,真好像一个神经大条的酋长。 从此以后,就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我在几年内数次在各种活动中碰到石一枫,他拎着那个据说是夫人淘汰下来的红箱子,穿着各种花里胡哨的牛仔裤,在不同的地方和我遭遇。我发觉,他确实是个有点分裂的人。抛开文学不谈的时候,他欢脱、随和,热闹得一个人是一支搞笑队伍,以最机智好玩的方式解读生活,调戏身边人,也坚持自黑,乐得大家开心一笑。可是一触及到文学,他立马变成载道脸,端方、犀利、孜孜不倦起来,你能感觉到他乐在其中,也能猜想到他花的苦功。很多文学会议上,石一枫的发言都给我带来很多触动,他有独到的思索,又透着真诚。不全是诗和远方,有很多近在咫尺的盲点,他却心明眼亮。嬉笑怒骂以外,他正派、羞涩,有一颗健康、丰满的赤子之心。 只有一次,石一枫试图谈文学失败了,就是和我们“神奇五侠”一起吃饭。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文联大楼小团伙命名为神奇五侠,成员是李宏伟、饶翔、彭敏、聂权和我。平时常常一起吃饭,偶尔也谈文学,但是基本以胡溜八扯互相攻击为主。今年初夏,石一枫和李宏伟在微信上非常严肃地谈论文学。而后两人觉得微信不过瘾,决定线下面基。这里需要插播李宏伟的人设,他虽然小说写得天马行空,人却好得跟精神病似的,像武侠小说里以敦厚善良为第一特点、武功好不好都可以一笔带过的大师兄。李宏伟致富不忘众乡亲,和石一枫约个饭都要带着饥饿的兄弟姐妹。于是我们四个就跟着蹭饭去了。去的路上,李宏伟甚至有些羞涩地说,一会儿他要和石一枫谈谈文学。而我们四个的人设都是武侠小说里调皮捣蛋既没武功也没人品不知道哪天就被打下山崖的小师弟师妹,看到李宏伟竟然要谈文学,来了起哄的兴致。石一枫选了望京一家颇有格调的外国餐厅,点了一桌子红肉白肉水果蔬菜面条大饼,他和李宏伟只要一说起文学,我们就目不转睛或者窃窃私语,以各种赛脸的方式扮演着围观群众。石一枫带来的两瓶红酒被喝了个精光,话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聂权的瓷砖吊顶半夜轰然倒塌,而当年装修的伙计如今竟然已经改行顺丰快递。石一枫也非常配合地讲起了他装修新房买了各种环保无污染材料,都堆到一起,却觉得依然味得不行。一场文学切磋大会变成了装修吐槽大会,说话喜欢从头讲起,语速又一贯慢条斯理的聂师傅成了本场大会的主角。酒饱饭足,带来两瓶红酒却滴酒未沾的石一枫开车把我们送到地铁站,长途跋涉奔西去。 仔细想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石一枫在一个并非自己期待的环境里善待朋友,以自己的方式照顾别人的感受。比如,去广西采风一路双人间,我和蒋峰霸占着他们房间的电视看《我是歌手》决赛,石一枫只好在前边一集没看的情况下跟着我俩一起骂我们不希望夺冠的人。比如,去年中国作协组织我们和外国青年翻译家座谈,会议后期望我们陪同年轻翻译家到古北水镇玩一天。因为当天正好我要办婚礼,于是臊眉耷眼地请假没去。而后石一枫说他也请假了,理由特别正当——参加婚礼!因为说话够逗,表达方式又不是煽情范儿,不静下来想想容易忽略石一枫的善良。很多时候我们说谁善良,条件反射地就觉得大概是个老好人,没个性,才善良,除了人不错没什么别的优点。所以像石一枫这种浑身闪光点的人,不容易被发觉出善良。我们常常在作品中假装深刻,却在日常中简单粗暴懒得想太多,就好像爱笑的人都不知道疼,就好像反应快的人都刻薄不善良。这些理所当然的印象简直成了一种成见。所以谈起石一枫,都是逗啊,贫啊,满嘴跑火车啊。其实他是个多么中正、厚道、豁达的青年啊! 有一次作家吕魁和我谈起一篇小说,他说那小说写得特好,像《世间已无陈金芳》那么好。此后我在各种地方听到这篇小说,听到《地球之眼》听到《营救麦克黄》。这些扎实、周正的作品,让我想到当年那个酋长的玩笑。石一枫写作的时候确实像个酋长,你能感受到他的稳重和锋芒,他对世道人心,对人生悲凉的体恤,对这个时代的隐秘和苦涩的关怀和反省。我能在他的小说里看到思索与仁爱,更重要的是,能看到别人。心里有别人的人,笔下才有别人。 说起来,我其实是有点势利的人。我不太喜欢弱者,玻璃心,轻易受到伤害,言不由衷,怕暴露自己的本意,小心翼翼动辄如履薄冰的人我都躲着。我喜欢强者,不虚张声势,不脆弱,大尺度大气度,承受力强,真自信,所以坦荡磊落,对琐碎的事不在乎。 我也喜欢享受切实生活的人。知道什么东西好吃,哪个地方好玩,怀着热情与好奇,才是对世界真正的深情。 在没用的事上不露锋芒,在凡俗的世界里生机勃勃,有一种高质量的可爱,石一枫就是这么个真实的强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