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正处在一个社会全面转型的特殊时期,一些作家们将目光投向乡土文明,他们对乡土文明的书写将成为乡土文学的终结和尽头,这就是一种世界性的怀旧。贾平凹近年堪称高产,2011年以来几乎是每年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以文字刻下我们这个时代的文明危机与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灵魂,以自己的创作和生活共同创造了一个作家的世界性怀旧。 在一次演讲中,有听众问贾平凹现在是否用电脑写作,贾平凹说:“我不用电脑,用纸和笔。我还是个小手工业者。”在这个时代,坚持用笔写作的人已经很少了,贾平凹这种写作方式其实也是一种怀旧。无论生活还是写作,贾平凹都处在一种对传统的深切怀念中。他不喜欢去大都市,喜欢在西北的大地上行走。他不说普通话,说一口地道的陕西话。他喜欢收藏民间的古物放在书房。有人去了他的书房,觉得古物太多太阴冷,仿佛穿越到另一时空。他却觉得外面太喧闹,回到书房他的心才会安稳。贾平凹喜听秦腔,兴之所至,就跟着轻唱。秦腔古老悲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周秦时代,《诗经》十五国风中的秦风就是秦地之声,可以看作秦腔的源头。秦腔在西北大地上一度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但是今天的年轻人爱听秦腔的却越来越少了,它和传统乡土文明一起,正在式微。1983年的时候,贾平凹曾写过散文《秦腔》,字里行间可见对秦腔之深情。然而,20余年后,长篇小说《秦腔》却是一阙秦腔的悲怆挽歌。事实上,贾平凹哀挽的,是与秦腔一样行渐消亡的乡土文明。 在彻底展开乡土叙事之前,贾平凹写过一部有关城市的小说《废都》,这部给贾平凹带来很大声名的作品名为写城,却没有太多的城市气息。小说中的西京城是一座荒凉的文化“废都”,主人公庄之蝶的生活也完全是对传统的怀念和哀挽。庄之蝶对女性的情感建立在一种向古典溯源的基础上,在书中,他最动情的一次不是对唐宛儿,而是对马凌虚。马凌虚是唐代才女,极美丽,极有才华,却在乱世“不疾而殁”。庄之蝶在清虚庵马凌虚墓碑前读墓志铭,感情冲动,双目微红,慨叹马凌虚如在眼前,甚至有会她的冲动。庄之蝶的文名非常大,小说中却没有交代他写过什么书,只知道他有一部长篇小说要写,但始终没有动笔。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是,钟唯贤死后庄之蝶逐字逐句地改过悼词,连夜写了一篇悼文,又拟好了会场两边的挽联,这显然不能算作作家的正式作品,但是庄之蝶写过挽歌,又爱听埙声和哀乐——甚至在自己的家里听哀乐。小说里又有唐宛儿说起的一首孝歌:“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这一切共同奏出了一曲废墟上的文化哀歌。 此后,贾平凹转向乡土,回到故乡,创作了大量写乡土文明变迁的作品,被陈晓明誉为乡土文学 “最后的大师”。《高老庄》中高子路的回乡是失败的,他从农村进城,抛弃了乡下的妻子和儿子,他与乡下的妻子生的孩子是残疾的,高子路的生命力在城市时还相当旺盛,但回到家乡后变得越来越弱,竟然还逐渐失去了性能力。最后在失落难过中独自离开家乡回省城。高子路到他爹的坟上去磕头告别,他说:“爹,我恐怕再也不回来了!”高子路已经不再年轻,他无力面对巨大变化中的家乡,只能逃离。伴随他回到家乡和逃离家乡的都是悲凉的胡琴和沙哑的民歌。小说中大量的历代碑文让人产生时空交错之感,小说空间由此得以延伸,然而换个角度想,《高老庄》又何尝不是回不去的知识分子为乡土文明树的一个碑呢? 世纪之交,贾平凹写下了一篇出人意料的长篇小说《怀念狼》,貌似一部生态文学作品,实则意味深长,充满隐喻与象征。小说中的高子明对现代文明充满厌恶,认为城市是个无敌之阵,是狼重新唤起了他的生命热情。狼在这部小说中具有强大的隐喻功能,它是人的敌人,有狼,人在自然中就有了“对方”,生命力就很旺盛;没有狼,人就生活在无敌之阵,生命力日渐衰落,最后萎顿。《怀念狼》是紧随《高老庄》写下的,高子明的名字让人想起高子路,他们仿佛是兄弟,他回雄耳川的失败经历是知识分子向往民间却无法回归的一个隐喻。高子明从民间学来了一首葬礼上的孝歌,极为喜欢。这首孝歌与《废都》中的哀乐一样回旋,孝歌声让《怀念狼》不像是有关狼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关哀悼的故事,高子明是一个传统文明的哀悼者,他与庄之蝶的相似性不是偶合,而是必然——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庄之蝶的一次再生。 贾平凹的这种怀旧与哀挽在长篇小说《秦腔》中达到了一个极致,秦腔的式微就是传统文明式微的一个标志。清风街是中国当代农村的缩影,《秦腔》深掘出现代文明进程中传统文明遭受到的冲击,是一部中国当代乡村的史诗。小说以痴傻的引生为主要叙述视角,引生被人看作是个疯子,但他的想法和行为常常很有诗意,他能听懂动植物的话,能变成蜘蛛听人说话。他对自己与白雪的前世想象几乎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前世,然而,他却自宫而残。这个情节初读让人惊讶,细思却是一个传统文明被无情阉割的象征。贾平凹对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明的危机的体会深切,小说中的白雪是秦腔演员,也是传统文明的化身,在现代文明进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她被夏风抛弃不说,还生了一个没有肛门的孩子,这意味着传统文明难有健康的继承者。小说中白雪惟一一次在台上表演是唱《藏舟》,引生听得哭了起来。白雪从来不在家里唱秦腔,夏天智死后,她主动说要给爹唱,就唱起了《藏舟》,唱得泪流满面,身子也站不稳了。《藏舟》是唱给亡父的挽歌,《秦腔》则是贾平凹唱给行渐消亡的乡土文明的一阙挽歌。 2014年,贾平凹写出了一个重要的文本——《老生》。老生是一个专门给人唱阴歌的老唱师,小说以他的视角叙述了百年秦岭的故事,同时又有一个饱学之人讲《山海经》中古老的中国故事。老唱师的一生是一场梦,他讲述自己亲历的百年中国世事更是一场大梦。小说中,他唱的第一首阴歌显然直逼《红楼梦》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墙头一棵草,寒冬腊月霜杀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一树老核桃,叶子没落它落了……”老唱师最痛苦的日子是不让他唱阴歌的日子,他无意间被任命为秦岭革命斗争史的编写组组长,但是遇到孤儿墓生死去,忍不住唱起了阴歌,为此失掉了工作,回到了正阳镇做农民。老唱师的墓志铭是:“这个人唱了百多十年的阴歌,他终于唱死了。”这个墓志铭自然隐藏着作者的雄心——某种程度上,贾平凹就是老唱师,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唱乡土文明的挽歌。 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评价莫言的创作“创造了一种世界性怀旧”。 所谓的世界性怀旧是乡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时期,作家对于行渐消亡的乡土文明与土地的怀念,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与其相伴的文明的怀念,这是一种世界性的怀旧与哀挽。中国正处在一个社会全面转型的特殊时期,一些作家们将目光投向乡土文明,他们对乡土文明的书写将成为乡土文学的终结和尽头,这就是一种世界性的怀旧。贾平凹近年堪称高产,2011年以来几乎是每年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以文字刻下我们这个时代的文明危机与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灵魂,以自己的创作和生活共同创造了一个作家的世界性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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