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锦江的 《愚园路:对一条路的路史式探究,为了回家》,是不久前面世的一部力作。这部作品,做的是历史文章,把同一条马路上的人物踪迹、史实佚闻串联起来,读来如行山阴道上,兴味盎然。 作者写愚园路,带着个人的经验和热情,具有社区认同感。因为,锦江兄生于此、长于此,本人就曾是愚园路上的原居民,在那里出生、读书和长大。和一般作者的泛泛之论相比,《愚园路》 常常有许多不经意的印证,发生在家长里短之间,让人觉得真切、可信。叙述过去,描写历史,固然应该出乎其外,但更加需要的却是能够入乎其中。一般作者用外来者的眼光看问题,缺乏“同情的理解”,用一些新、旧批评理论来指手画脚,会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众多外在叙述不能令人满意,带着“第一人称”的作者来描写自己身边的历史,虽然细小、具体,却是一种新颖、亲切,带有质感的文字。按作者的坦陈,《愚园路》是一条带着“乡愁”的“回家的路”。在这方面,《愚园路》 配得上是一种“本土叙述”,专业的历史学作者,未必能及。 愚园路,因静安寺东侧赫德路(常德路)8号的愚园而名,是上海近代城市化进程中的重要一环。它东接静安寺路,西至兆丰 (中山) 公园附近,在1930年代达到了建造高峰,延续了公共租界静安寺路的“西拓”势头,一路往西,往虹桥路方向的郊区发展,就像十九世纪下半叶上海市政的“北上”势头由外滩-虹口-提篮桥-杨树浦-军工路贯通那样。上海的“北上”势头代表了中外通商贸易初期的巨大成功,愚园路连接起来的“西拓”进程则表率了1930年代上海民族资本产业的“黄金时代”。 从“北上”、“西拓”的市政走向来观察上海的一条条马路,清理城市发展的脉络,是属于“上海史”层面的叙述。近年来,大家热衷谈论“老上海”的掌故,这是有道理的。相比大而化之的勾勒,地方史的叙述深入一层,贴近自己的生活。然而,当我们读到 《愚园路》 这样的作品,又会打开一重视野,发现上海人的历史叙述又往下降了一层,下降到马路、弄堂的社区层面。在此层面,我们看到了更加确凿的细节,以及饱含其中的沧桑变故,可以说是一种“社区史”。我们一群同道在编写 《老上海》(1998,上海教育出版社) 大型画册时,已经把上海的马路按功能划分,描述了十六铺、外滩、虹口、杨树浦……和 《愚园路》 相比,我们在较早时期描写的大小“马路”,仍然着眼于和上海史的关系,还没有真正落实到“社区史”。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从马路走进弄堂,去观察市民生活的究竟。锦江兄讲的完全正确,“马路弄堂 (才) 是上海人的血脉根系和乡愁”,学者若是要做一些有根有攀的“上海史”,不靠宏大叙事来唬人,就必须进入基层生活。如果不是深入到马路、弄堂、建筑的里面,沉到基层来看上海,上海便仍然只能是一场外在的,浮光掠影的西洋景,并不能解释什么高大上的“近代史”问题。这是我和锦江兄长期交流,在很多年里形成的一个共同看法。 斗转星移,世事轮替,前辈不断凋零,不经意之间,我们这一代人现在已经成了“上海叙述”的主力人群。一切的幸与不幸,聚在一起,用“乡愁”的笔调谈上海,渐渐地轮到我们这些50后、60后。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代弄堂里人,相对于隔代的80后、90后,以及近年来从全国各地不断涌入的“新上海人”,确实可以称为是“老上海人”了。然而,我们一代与书本上常常定义的“近代上海”,已经隔了好几年、十多年。1920年代前后,上海无疑是有过一次城市经济和文化发展的“黄金时代”,那一次的社会繁荣,成就了中国民族产业的“黄金时代”,奠定了今天所称之为的“老上海”。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是在比较切近的老上海氛围中出生、长大,但这份遗产越用越少,且渐行渐远。今天的上海市民,若是要坚守自己优良的文化传统,便也只能更多地借助“文物”。又是锦江兄讲得对:“上海其实有文物。近现代文物不在地下,而在地上。洋房、弄堂就是地上的文物。”锦江兄是通过三个“文”,即“文物、文献和文化老人”,构成愚园路的“路史”,使得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愁”有了确凿的依傍和传承。 当年我们编辑《老上海》画册,初衷之一就是为上海各个社区立此旧照,保存影像。锦江兄完成的 《愚园路》 以更加详细的“社区史”、“路史”描写,给我们保存了更加完整的文化遗产。比较起来,长长的愚园路,在上海的各条马路中相对保存完好,愚谷邨、市西中学以西,至中山公园商圈以东的社区还能维持部分原貌。虽然我们大家都知道,六七十年过去了,上海的各条马路、弄堂、楼房里大多是经历了很多次的世代更替,早已物是人非;但是我们终究能够体会到,上海的文化遗产仍然还在有形、无形地塑造着社区里的每一个人。在历史研究中,本土叙述是十分必要的。城市人,哪怕是国际大都市的市民,也是有“乡土”;有自己的文化,自然便有那失却了的“乡愁”。用“文献、文物和文化老人”的“三文”方式表达“乡愁”,保存自己的生活方式,锦江兄的 《愚园路》 做出了一个示范,值得展卷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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