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文学新力量 尹学芸,女,生于1964年。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多万字。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和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 波兰裔社会学家齐格蒙特认为“普存的异乡人”是最为深刻的全球性风景,尹学芸却是少有的始终怀有魂牵梦绕的原乡情结,固守着家园叙事从无旁骛。她笔下的罕村系列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一样,体现的是与福克纳“邮票理论”,我们从“罕村”系列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历史语义层面的精神叙事气质。 尹学芸的小说之根一直深植于蓟州山区的小村落,她从未间断对岁月乡土的款款回望和娓娓诉说。《玲珑塔》《李海叔叔》《士别十年》《祥瑞图》《转指甲》《阵亡了一只小倭瓜》《四月很美》《铁雀子》《大宝出生于一九七一》等作品,以眩目的时速进入了一个小说写作的快车道,表现领域也跨越乡村与城市,涉及底层疾苦、官场生态与知识分子纷争。尹学芸不是通常意义的新锐作家,早在二十几年前,她就曾以《一个叫素月的女人》等小说引起过读者关注,此后她似乎陷入了“沉寂”——那是尹学芸小说写作的蛰伏期。是什么东西激活了她的小说叙事潜藏?还是岁月。岁月发酵了她那些秘藏的往事记忆,并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说叙事之魂。 在文学中凝望岁月 在这个失忆、遗忘已成世人精神常态的时尚年代,追新、逐异已沦为某些小说叙事的无意识惯性,像尹学芸这样的能够沉潜于过往岁月的凝视和反思的小说叙事者,尤为难能可贵。 《士别十年》中,10年前的郭缨子充满朝气,热衷诗歌,思想单纯,“见不得任何形式主义,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由于单位一把手季主任的一再骚扰,致使这个弱女子精神抑郁,甚至有过自杀念头,终于调离而去。10年“历练”后,郭缨子在新的部门任办公室主任,言谈举止似已脱胎换骨,不仅学会了察言观色左右逢源,按官场的标准就是“成熟”了。与之异曲同工的是苏了群,这位当年常以杂文针砭时弊的民俗研究所副主任,10年后不再是精神节操的坚守者,甚至可以用无耻来形容,年轻女下属陈丹果之死就与他有直接关系。陈丹果坠楼前曾给并不熟悉的郭缨子打过一个长达50分钟的电话,郭缨子大梦初醒,意识到热爱诗歌、心地单纯的陈丹果简直就是10年前自己的化身,而此时的苏了群则完全就是10年前季主任的复制。郭缨子的良知此时也在悄然复苏,反思自己何以“就像软体动物,没有骨骼和筋脉”,当权力、利益成为人人不择手段的追逐目标,岁月中的价值扭曲和精神崩溃也就成了必然。 《玲珑塔》围绕古墓被盗而上演的一幕各怀心机、乱如麻团的大剧,给那段岁月蒙了一层迷雾,疑点也正是在岁月流转中水落石出。朱小嬛、谢福吉、周刚是小说中彼此勾连的三个人物,谢福吉暗中觊觎朱小嬛的肉体,更对玲珑塔地宫文物图谋不轨,而在日常交往中,这个人物却又是始终以知书达理的面目出现的;朱小寰的婚恋生活一片狼藉,她一度被谢福吉垂涎,好不容易找到了看上去可以依托终身的周刚,却不料再次成为弃妇,离婚后怀上了据周刚说是谢福吉的私生子;周刚是绅士为表而魔鬼为里的人渣,先是隐去自己已婚的真相娶了朱小嬛,当仕途受到威胁,又花言巧语抛弃朱小嬛,娶了一位部队首长的女儿为妻。他们的存在、变数和命运结局都源于无形的岁月之手的异化和捉弄。 人性变异的反思 难道世俗的成功一定需要以人性沦丧为代价吗?这正是尹学芸小说所探究的奥秘。《李海叔叔》通过“王云丫”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延续半个多世纪的两户底层百姓家庭之间的凄婉故事。“我”的父亲和李海叔叔在那个贫困年代结拜成兄弟,又因苦难日子而造成了两家人的困惑、隔膜、冷漠和误解。李海叔叔在和“我”家长达20多年的交往中,从来是两手空空来到同样贫困的罕村王家,每次离开还要装满各种粮食和果品,却从无愧疚。何以至此?李海叔叔的家乡苦梨峪偏僻、贫瘠,且孩子多,直到“文革”结束包产到户后,一家人仍一贫如洗,这是李海叔叔的难言之隐,也是他的一段充满精神屈辱的生存史。几十年后,老一代皆已离世,后人并非刻意的再度重逢本应搬演喜剧台本,却因李婶再嫁、子女反对而使两家关系再度陷入尴尬僵局。很显然,《李海叔叔》的底蕴深邃厚重,与其作品中的撕裂感和自省深度相得益彰。 《大宝出生于1971》中的“大宝”是一只别样的狗,在罕村的柴狗堆中鹤立鸡群,被马三视为“儿子”。尹学芸通过狗的命运撕开人性内里。马家四兄弟中,马大、马二平庸俗气,马四孱弱胆小,只有马三具胆识,讲恩义。多年后,马大、马二都已娶妻生子,进了官场的马四活得更滋润,而曾为救“大宝”跳进沸水锅里的马三却丧失了基本的生活能力,岁月竟如此弄人。 《铁雀子》以刘相、丁七、大白之间的情事纠葛为主轴,讲述了发生在罕村的一个令人唏嘘的悲情故事。村民刘相的妻子大白是个智障女人,其娘家陪嫁可观,刘相娶大白本有所图,却没有遵守对于岳父岳母的承诺,因看不惯大白的吃相,刘相“手里的碗突然像飞镖一样射过来,一下扣在了大白的肩头”。大白全身心站在曾经“调戏”过自己的丁七一边,是由于丁七总是充满柔情地喊她“大宝贝”,眼睁睁看着大白投入到了丁七的怀抱,身为丈夫的刘相不仅不恼,而且还打起了以大白牟利的如意算盘,一向手紧的丁七也很痛快地支付给了刘相两万元钱。大白对丁七生死相依的痴情真可谓惊神泣鬼,点燃了小说的美学光彩,也是这个物欲时代的奇异亮点。 叙事视角与内在层次 尹学芸罕村系列小说中的“王云丫”不是作者,也不单纯是第一视角的叙述人,而是与小说人物相濡以沫、血肉相连的当事者,正如尹学芸自言:“我写的许多文章都与那座村庄有关联,许多人物都有那座村庄人的影子。有人因此而走进了它,认知了它,走进和认知以后也许你会发现,这座村庄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四月很美》云淡风轻地叙述了一段悲喜莫名的岁月往事,30年前,张德培与四虎奶奶立了字据:他为老太太养老送终,之后四虎奶奶的大宅院归张氏所有。越来越精神的四虎奶奶活到了99岁,每年4月还要出村看春天里的花景,这时候,张德培在省城里当公务员的儿子张帅为炫耀张家行孝,提前在村里为四虎奶奶摆百岁寿宴,还穿插着电视台的现场采访,不料,四虎奶奶突然死亡,成了一场可悲的闹剧。故事进行的同时,王云丫也正同步把这个故事写进小说,丰富了叙事的内在层次。 《阵亡了一只小倭瓜》写的那个“褪了颜色的记忆”年代,郧城的诗歌写作小团体的核心人物是王云丫,农家子弟舒宇带着诗人光环和浪漫传说来到这里,迷惑了许多崇拜者,舒宇的骗子面目被揭露后,昔日的诗人轰然星散,随着市场经济时代的转型,曾经大火的诗歌已成为岁月遗响。例外的是,因受骗而被改变命运的民子,由于一直不知往事真相,反而保留了对诗歌的一份初衷,多年之后王云丫偶遇民子,临别下车时“我”还在嘱咐民子,“有工夫可以看看天幕的诗,你会喜欢的。民子说,好的。顿了顿,民子趴在车窗上对我说:天幕就是我”。结尾堪称点睛之笔,浮躁喧嚣的诗歌圈子里,名利之徒多如过江之鲫,但也有如民子一样的精神家园的默默守望者。 坚守原乡情结 罕村故事真可谓形形色色,驳杂纷呈,这个虚构的小村因而有了太多的人生悲欢和岁月谜团。波兰裔社会学家齐格蒙特认为“普存的异乡人”是最为深刻的全球性风景,尹学芸却是少有的始终怀有魂牵梦绕的原乡情结,固守着家园叙事从无旁骛。她笔下的罕村系列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一样,体现的是与福克纳“邮票理论”,我们从“罕村”系列感受到了一种超越历史语义层面的精神叙事气质。 尹学芸专心于感同身受地讲述岁月往事的来龙去脉、人物的悲欢离合,她不喜欢充当置身于外的旁观叙事者,也从不掩饰叙述过程中的价值好恶。她笔下的故事和人物也并非如何传奇,我们在周围的生活圈子中或许都有可能遇到,但渐渐地,事情的发展出现了异样,那一条条曾付出许多代价已然步入正轨的路径,看似柳暗花明,实则危机潜在,这就给小说叙事增添了色彩浓郁的阅读悬念。我们将尹学芸的小说拢在一起观察,会恍若身临于一幅彼此勾连、极富质感的岁月长卷,小说剧情是喜是悲自有冥冥之中的因果制约。 同时,她的小说叙事颇具见微知著之效,人物本相随着岁月的显影液而慢慢清晰,变得浑圆、立体。她擅长于白描手法,力除无用的粉黛修饰,语言清灵、简劲、俏拔,又不失圆润、老辣、厚味。比如《士别十年》中的喝酒场面,魏主任“整个前胸都匍匐在圆桌上,雪白的汗衫啊。鱼骨头、虾皮子、螃蟹壳子粘了半边脸,甚至还有老醋蜇头在另半边脸上流着汤水”,另一侧,“季主任俯在写字台上,把脸伸向郭缨子,脸上笑着的,牙是龇着的,抬头纹往上漂移,像是长了腿一样”。小说肌理丰腴,针脚细密,渗透其间的种种哀伤、悲凉、疼痛、反讽、怜悯、隐忍、算计、冷漠、虚伪,由远及近、由浅而深、由表入里,终以“温水煮青蛙”般的效应“逼”人融入,悄然就范。 作者曾坦陈,“养小说就是养人物,其实也不是我养,时代在养,或者说是时代通过‘我’在养。时代是个时间,是岁月,岁月赋予的东西,往往是未经历时无论如何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的东西”。当代中国小说叙事观念的大潮几度风起云涌,经历过一次激荡、演变与刷新,笃定的尹学芸却从不轻易随之起舞。她深知文学写作比拼的是岁月跋涉中所拥有的悟性、耐力和内功,无妙方可循,无捷径可走,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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