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人情文化中负重前行
戳破人情世界的神话 去年暑假,赵月斌将他新出的长篇小说《沉疴》(东方出版社2016年版)寄给我,后来又邀请我参加由山东师范大学主办的这部小说的研讨会,我为此把《沉疴》读了两遍。第二遍阅读时,那种刺痛感伴着一种沉重的辛酸,仍在心里挥之不去。 我很久没有这样难忘的阅读记忆了。一方面,是因为月斌所写的北方乡村的人情、习俗、礼仪和禁忌,和我生活、成长的客家山村多有相似之处,难免令人因文生情;另一方面也许更为重要,那就是《沉疴》这部小说引发了我对乡村伦理、血缘文化的重新思索。那个我们一直在苦苦坚守的人情世界的神话,不经意间,已被赵月斌戳破,一个民族赖以存在的根基性的精神基础,也开始分崩离析,甚至成了“沉疴”,急需批判和清理。 在写作日益轻化的时代,能有如此尖锐的问题意识和人性逼视的小说,已经不多,因此,《沉疴》可视为2016年中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 叙事也是一个人的在世方式 这是一部有艺术野心的小说。尤其是在小说叙事的形式上,作者探索了一种新的形式,使得故事的讲述变得有张力,也有新意。作者在开篇中说,“全书共九章,每章四部分,均以三、二、一、〇为序号,三为何斯自述,二为《沉疴》原文本,一为何斯父母口述,○为何斯注解。”而全书又分上下两卷,上卷为小说的正文,下卷又有三个独立的篇章,即《一九六○年的月饼》《十年怀胎》《寻父记》,“‘卷下’三篇虽为虚构作品,却与《沉疴》有互文之效,其中的人物亦有互通,所以,卷上、卷下完全可以合而为一,构成一部完整的书。”(《沉疴·后记》) 这种结构上的精心设置,可以看出,作者不愿意做故事的奴隶,而是立志要把故事变成叙事。叙事不仅是一种讲故事的方法,它也是一个人的在世方式,当故事成了叙事,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才算是真正诞生。赵月斌在《沉疴》中对叙事艺术的探索,暗藏着他的写作抱负,他要通过叙事的自我驳难,把故事背后的多种面相揭示出来。 德国批评家瓦尔特·本雅明曾把叙事能力的衰退,归结为现代社会人们交流能力的丧失和经验的贬值。他认为,新闻报道成了更新、更重要的第三种叙事和交流方式,它不仅同小说一道促成了讲故事艺术的死亡(“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而且也对小说本身的存在带来了危机。 诚然,假若小说只是为了讲一个好看的故事,那不过是在和新闻争宠而已,小说存在的理由,乃是为了挖掘人性的幽深世界,以及探索人的精神的复杂性。《沉疴》每一章都从“三”开始叙述,这是何斯的自述,他是长房长孙,很自然的,这是一个晚辈的观察视角;“二”的部分,作者说这是中篇小说《沉疴》的原文本——是何斯极为不满的一种叙述,他觉得这样写太单薄了,所以他拿出他的笔记本要补充叙述,这无形中和小说中的“三”构成了互文,既相互补充,也相互消解;“一”为何斯父母的口述,是子一代的声音,也可看作是家族史的视角。 这几个部分的视角转换,构成了一种立体叙事,同样的一件事情,同样的一种情绪,同样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从不同的角度,透露出的是不同的信息,于是,叙事就在不断的驳难中越来越接近生活的真相。 直面自己、直面人性暗疾 而我特别感兴趣的是小说每一章最后标为“〇”的部分,这是作者对前面三部分的注释,分“礼俗”和“俚语”两部分。很显然,这部分作者花的心力是极大的,这种对一个地方的风俗、语言的考证,如同对人心的考古。和前面三部分的虚构文本比起来,“〇”的部分是实证文本,完全是非虚构的,这种虚构和非虚构文本之间的对话,构成了赵月斌小说中奇特的真实观:他试图说服读者,“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放弃了小说家的想象力,老老实实地当了一回观察者、记录者,以非虚构的方式写出了《沉疴》。”(《沉疴·后记》) 明明小说中所叙述的人伦、事件都是极为不堪的,但作者却要不断证明这些都是真的,都是“我”所经历和所看见的,不难看出,作者的写作意图中有直面自己、直面人性暗疾的自我期许——这种残酷真实的确立,就是自我反省的完成。尤其是“〇”所呈现的中国,是庄严的,重礼的,有很多道德讲究的。可是,现实世界却是另一幅图景——这个充满礼仪、礼教的现实中国,给人带来的往往是持续的伤害,生活于其中的人,只能负重前行。这样的对照、落差,也揭示出一个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乡土中国已经破败,它的困境就是现代人普遍要面对的困境。 文体的探索最终没有流于一种花哨的形式,而是演进为文本之间的互相呼应、互相辩驳、互相补充,这是《沉疴》的一大特色。赵月斌对小说叙事的重塑,既是一种可贵的艺术探索,也是对一种单一真实的不信任,他赋予历史性的叙事以一种共时态的效果,从而完成了对生活的多维度审视。 《沉疴》是反《红楼梦》的 《沉疴》是对中国式的人情小说的终结,它也直接颠覆了家庭结构中的伦理基础。中国社会是一个情理社会,它的特点是以家为单位,重血缘联系,表现在中国的小说中,就多家族叙事。百年中国史的书写,也往往简化为几代人的家族史。 家族叙事的核心要素是人情之美,所以鲁迅才把《红楼梦》视为清代之人情小说的顶峰。《红楼梦》的叙事是中国小说的一个重要源头,它把家族的、人伦的、现世的生活情态作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当代只要是类似题材的写作,必然会以《红楼梦》为参照。 但《沉疴》是反《红楼梦》的,它要指证的是,一种人情、伦常、道德一旦僵化和自私化后,会变得怎么丑陋而令人厌恶。即便是残存的亲情之间的美好,更多的也是妥协、迁就之后的无奈,亲人之间的互相伤害有时比陌生人之间的伤害还甚。许多时候,人情正是自私滋生、道德沦丧的渊薮。 陈旧文化成了人性的“沉疴” 小说从“我”爷爷的死开始写起。小说的主体内容,也是写爷爷生病、亲人照护、丧事办理的整个过程。爷爷的死,可以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一个家族中心和权威的解体、消失。当权威瓦解,维系亲人间的精神纽带也就断裂了,每个人都开始关心自己、维护自己,而人性的丑陋一旦失去了约束,亲情就成了负累,成了互相伤害的缘起。 “我不仅亲眼看到了病重的爷爷痛苦万状的样子,也看到了爷爷的病、死产生的巨大冲击,原本一团和气的亲情关系瞬间倒塌,亲人们反目成仇,乱成了一锅粥。现在回过头去想,应该是爷爷的死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大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接受爷爷缺损的现实。”(《沉疴·后记》) 而另一方面,爷爷也是生命力的象征,他的求生意志极强,他生命的委顿、无力以及死亡,隐喻的也是一种文化命运的变迁——爷爷的生命力,是传统儒家文化所结构的社会生命力的寓言,爷爷的衰败、死亡,就是这种社会结构的衰败和死亡。固有的文化已无力完成对现代社会的再造,现代人又还普遍蜷缩于这个文化的壳中,矛盾就产生了。如果不能实现精神的突围,那就意味着一种伦理的寂灭,一种生活的死亡。 因此,家庭的矛盾,亲人间的反目,预示的是一种陈旧的文化不仅不能滋养现代生活,它还成了一种人性的“沉疴”,使现代人困顿于此,穷于自我消耗。 《沉疴》最大的特色是创造了一个“坏奶奶”形象 如何冲破这个文化之“茧”,是现代中国的一大难题。而从人情这一个痼疾入手来探究现代人的困局和出路的作家中,赵月斌可能是做得最决绝的一个。《沉疴》仿佛是一个宣言,它告诉我们,回不去了,来路已经彻底毁坏,我们只能在一个礼崩乐坏的废墟上,重建一种现代生活,一种完全不同于过去的生活。 鲁迅笔下的“新人”,是对吃人文化的反叛;赵月斌所召唤的新生活,也是对业已腐烂的人情文化的无情批判。人情本来也是美好的事物,但是,当它赖以生存的道德中国溃败之后,它就有可能变成人性的暗面,正如“礼”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这是钱穆的观点),但“礼”一旦成了“礼教”,就成了禁锢人性、戕害人性的文化糟粕。 在洞彻这一生活悲剧的过程中,《沉疴》最大的特色是创造了一个“坏奶奶”的形象。这个形象是独特的,不忍直视的,和之前我们在任何文学作品中所读到奶奶形象都大相径庭。这个奶奶,不再是传统文学中那种仁慈和爱的化身,她是自私的,无理的,愚昧的,不可理喻的,几乎是一切矛盾的源头。而她的几个女儿,就是“我”的几个姑姑,也慢慢成了奶奶的化身,在爷爷病重的过程中,她们都表现出了各种不亚于奶奶的自私和冷漠。这种基因的代际复制,蕴含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悲哀。 再伟大的礼俗,最后都归于无了 小说中的“坏奶奶”并非一天养成的。看起来只是亲人间的争吵和矛盾,骨子里,却是一种文化基因的沉淀。爷爷的死,打破了之前的平衡,过去乡村伦理中极为推崇的人情文化也显露出了不堪一击的脆弱,亲人间开始互相指责、自我盘算、两面三刀,原来一团和气的下面,隐藏着各种自私和恶毒。 “我”父亲作为长子,为了维护表面的平衡与祥和,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可终归也难讨“坏奶奶”的欢心,于是,亲情和生命就这样一点点的被磨损、被异化。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消耗过程,活在其中,人生慢慢的就走向了它的反面。“我”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想主动逃离这一切,因为“我”深知,无望是更彻底的绝望。 爷爷生命的衰颓和奶奶生命的蓬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它表征乡土中国的沦陷已经不可避免。而奶奶、姑姑们对爷爷生命的救治,首选是求助于神婆“姨奶奶”,各种荒诞的背后,藏着的是一种精神的麻木和蒙昧。儿女们的孝心已经变质,亲人间各种辱骂、争吵甚至打斗也开始公开上演,以致连正在经历死亡折磨的爷爷都开始怀疑生的意义。 小说的开篇,作者借何斯的口说,“不应该只注重死本身,因为对于个人来说,死是次要的,重要的还是活。”爷爷最后对活的厌倦,表明这种绵延了几千年的家族伦理也已走到尽头。“我”的父亲何商元这一代或许还想坚守点什么,到“我”这一代,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抛弃一切,否定一切,正如小说中的“〇”所象征的,再伟大的礼俗,最后都归于无了,那这个世界,到底还剩下什么呢?恐怕连作者自己也回答不出来。这悲凉的一笔,读来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舍勒:“怨恨归根结底是‘没落的生命’现象之一。”) 这是一个“怨”的中国 这是一个“怨”的中国。在这块土地上,人与人,人与历史,都积怨太深,一旦把那层人情的面纱撕毁,积攒多年的怨气就会喷涌而出。而且,这怨气会裹挟每一个人,把每个人都带到寒冷的深渊。面对这种充满“怨”的生活,难道我们就只能像自己的祖辈、父辈那样被动地接受么?逃离或者反抗?抑或去寻找新的精神救赎?作品中的“我”也好,作者自身也好,对此都充满了迷茫和哀伤。 更多的人,只能继续在“怨”中生活。比如奶奶,在爷爷死后,她又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她的生命会有新的亮色么?小说没有直接写,但我估计不会有。毕竟,奶奶的人生已经被“怨”所异化,而“怨”的背后,站立着深厚的文化积存,她终归脱不开这种文化积存对她的影响。姑姑们呢,大抵也是如此。父亲的人生,是另一种方式的忍受,但他也没有勇气从这种生活中出走,乡村的文化积存同样在他身上有无法抹去的烙印。 在家族中,“我”是最勇敢的,一度心如坚铁,但想到无法割舍的亲情,想到父亲的退让,“我”有时也只好在生活面前低头。为何“我”所批判的文化一直还有如此巨大的向心力?这不由得使人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这种文化“沉疴”真的应该彻底抛弃?它真的落到了一种无药可治的境地? 《沉疴》似乎没有写到这种声音。表现在小说中,那就是缺少了奶奶的视角和声音。小说中的奶奶形象,主要是通过何斯的口述、何斯父母的讲述、“我”的记录所共同塑造的,但奶奶自己会怎么说呢?从她的视角看,很多事情又将如何解释呢?不知道。因此,《沉疴》的叙事对奶奶是不公正的,因为她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更没有机会说出自己的故事。 人性辩论的力度还不够凸显 我们不妨假设,如果给小说增加一章,也就是增加第十章,以奶奶的视角来叙述一遍爷爷从病重到死亡的过程,它一定会极大地扩展小说的想象空间。前面九章,“三”“二”“一”这几节的叙述,有时其实是互相解构的,如果有奶奶视角的第十章,就可以完成对前面九章的解构,本来日渐清晰的真相,一下又变得扑朔迷离了,叙事的维度因此也会丰富得多。 真相也许并不存在,有的不过是每个人从自己的经验和观念出发的选择性叙述。我相信,如果让小说中的奶奶站出来说话,何斯他们的叙述完全有可能被反转,包括小说所写到的奶奶偷东西这件事情,很可能也会有另一种解释。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假设,它让我想起日本电影《罗生门》,也让我想起法国作家克劳德·西蒙的小说《弗兰德公路》,正因为让每一个人物都有机会说话,导演、作家才在一种叙事的公正中逼近了更为内在的生存真实。 如果让“坏奶奶”直接发声,《沉疴》的叙事张力会更大,而就当前的文本看,每一章前三部分的叙事之间,一致性的东西较多,差异性、对立性的东西少了,人性辩论的力度还不够凸显。 我真实在想,小说每一章后面“〇”部分的注释,也还可处理得更加节制。这些注释,本是想从伦理和语言的角度呈现出一个庄严而理想的中国,不少注释的条目,本来就是很好的小说场景,是对小说主体叙事的延伸和补充,也写得很精彩。 只是,作者在这些注释条目中暗藏了太多个人的情感、个人的判断,许多时候是在为“坏奶奶”的形象塑造加码,这种叙事的一致性也缩减了小说的想象空间。假若“〇”部分的注释尽量剔除个人的情感倾向,通过这些注释,客观地叙述出一个礼仪中国,这个礼仪中国的庄严感就会和现实中国的破败感形成反差,这种反差也会构成独特的叙事张力。 (竹内好著《从“绝望“”开始》:鲁迅叫我们正视自己的腐肉,而且不允许我们有一点点逃避。) 《沉疴》是一本绝望之书 当然,小说如果照着我这想法来写,必然会减弱它的批判力度。不把乡村伦理的溃败往极致写,就不足以让人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峻性。之前的中国小说对这一问题的书写,多停留在城市生活、消费文化对乡村的冲击,在城与乡的对立中,乡村注定只能是节节败退的,这种观察,也是真实之一种,但未免还流于表浅。 赵月斌的写作显然更进一层,他对乡村的审视,触及到的是乡村灵魂中最坚固的部分——亲情与人情,他对这个坚固堡垒的无情批判,终于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乡村,一个无所眷恋的乡村。乡村绵延几千年的魂丢了,一点小事、一点小利益就可让亲人之间大动干戈,这并非作家的夸张,相信每一个有乡村经历的人,都会有类似的见闻和记忆——我就有很多这样的见闻和记忆。多数人受制于俗见,不敢面对这个事实,正如我们很难接受现实中也有坏奶奶一样,以致乡村的真实图景有很多是被美化或被遮蔽的。 在这点上,赵月斌是同代作家中极为勇敢的,他戳破了乡村神话的最后一层光环,撕下了人情文化的面纱,迫使我们正视这个已经崩败的礼仪中国。很少有作家像他这样,一点幻想都不留给自己,而决意要把灵魂中那条长长的阴影暴露在光中,包括自己灵魂的暗角,他揭露起来,也毫不容情。他的勇敢还表现在艺术探索上,《沉疴》的叙事如此奇特、精致,充满审美的理想精神,令人赞叹,但这些终究也掩饰不了《沉疴》是一本绝望之书。而在我看来,这个时代真正有力量的事物,就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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