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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尚发评《云落凡尘》:想象历史的途径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同代人》 谢尚发 参加讨论


    近几年,80后写作常被指认为“欠缺历史感”。随着批评声音的日渐浓烈,有感于此,他们纷纷开启了写作的转向,提供“80后”一代人的历史观。这种“转向的洪流”,也包括丁东亚。他早先迷醉于“弃绝者”的题材,如今则开始贴着历史的地面,走向时间隧道的纵深,在历史的时空背景中,重提对生命存在的种种理解和见识。《云落凡尘》便是这样一部较为集中的作品。
    一 我们该如何对待历史
    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历史?我们所能拥有、阐释的历史到底是什么?在80后一代写作者纷纷转向历史题材的时候,这个尖锐的问题是他们所不能避免的。因为在他们的理解中,所谓历史似乎就意味着“重返过去的时光”。但“重回历史”是否就意味着简单的题材皈依呢?在克罗齐看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不管在时间时段上,走到多么“遥远的过去”,如果写作者“历史的观念”仍旧停留在当下,或者停留在一个较为浅薄的层次,从而无法让阅读者从作品中获得“历史感”,至少可以宣布这样的“历史写作”是不成功的。梳理文学史可以看出,至少存在着两种历史书写的方法:其一,以当下写历史,把历史的厚重感和盘托出;其二,以往昔为题材,将事件作古,以时间追述的方式来提供当下对历史的理解。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所采用的往往是前一种,而目前80后写作中常见的,则是后一种。于是,历史便成了“想象的历史”,带着浓重的“想象的历史的乡愁”味道——书写过往的种种,带着当下人的感伤和年华易逝的苍凉,试图在历史的矿藏中挖掘属于时代的财宝,以提升作品的历史感、厚重感,强调史诗性的获得。那么,不禁要问,有没有第三种历史书写的方法存在?把历史作为一个对象,借助书写历史来反观当下,用了古老的历史态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重述现代人对历史的祭奠式的虔诚,以资对当下发言,从而取得未来生活的改善与寄托?并且以诗意写心中执念?这在丁东亚的《云落凡尘》中,被证实是可行的,且更具历史感。
    这部发表于《钟山》2017年第1期的小说,其故事显得庞杂而略具后现代的意味——它甚至没有一个统一的故事,是“反故事的故事”,是对故事的拆解和挪移。第一章写的是一个因被强奸而发疯了的女人度琼;接下来的四章,围绕着美丽的梅、从略带戾气转变为洞明世事而安于生活的代珊,以及夹在两个女人之间的开锁匠芃,编织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历史故事;最后一章写的则是度琼的闺蜜素,年轻时离家出走,多年后,在省城卖淫的她用重金拉拢了一群故乡的女人,加入卖淫的大军。整个故事呈现为一个散乱松弛的网络,互相勾连又关系不大。度琼和素是闺蜜,两人一头一尾,一个被强奸,一个卖淫,历史种种的荒淫无度与悲惨凄恻于焉可见。中间部分的历史故事则是民国时期的日常生活与土匪传奇。
    梅的父亲喜欢喝酒,而困于经济拮据。梅怀着对父亲的爱和怜悯,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能够换来不菲的收入,便在街道上“卖肉”——向男人展示自己的肉体以换取钱财,从而被称为“臭婊子”。勾引得街道上开锁匠的儿子芃,欲念焚烧。梅无法承受自己的痛苦,投河自杀,被芃救起,并野合而怀孕。代珊是芃的表妹,为了拯救芃的名声于一个臭婊子,站出来证明自己当时和芃在一起,无法“强奸”梅。二人后来结婚,可代珊总是怀疑芃偷偷幽会梅,愤恨不已。芃凭借着自己非凡的开锁的本领,干起了偷窃的行当,最终去山上加入土匪的行伍。山上的土匪竟是一帮仁义的土匪,他们下山烧杀抢劫,“原来被杀掉的那些财主,不是霸占了人家的田地,就是奸污别人妻女的坏人。”芃加入土匪,因胆怯而无法真正融入,终于告密官府,被土匪处决。拿起枪枪毙芃的,恰恰是他和梅的私生子蛮娃。最终,一幕历史大戏,在儿子枪毙老子的一瞬间,显示出了它的荒诞与残忍。
    然而丁东亚不凡的地方便在于,整个中间部分的历史故事,叙述来全没有刻意的历史意向,反倒把那旧日落满了灰尘的时间痕迹,擦得锃明瓦亮,彷如当下的时代熠熠生辉。一俟把历史不当做历史,而当做一种情怀与寄托,那么历史便会显示出强大的感召力量,将时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缝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推动力,主宰着作品的思想高度朝着更为宽广的方向发展。丁东亚不刻意经营故事,反倒是在散漫的书写中,揉入了浓厚的历史情怀——那并非是惦念、怀恋与向往的“想象的乡愁”,写来更像是借历史之名而指向一个未来的处所。因此,《云落凡尘》中的历史观念更像是期待与盼望,是发端于当下的不满而来的对于未来的希冀。然而淹没在日常生活中的历史,却如此琐碎而又带着南方的诗意:古屋里落下的雨滴,池塘边感伤的少女,采茶的山歌和男女间的对歌——实际上,毋宁说这种诗意恰好又是一种别样的“乡愁”,仍旧归于历史的一途,却淡化了历史本身的时间性质,而径直指向人的内心,与生命存在的本质状态:自然而然,各安了一份自我的生命存在样式。为了通达这样一种历史,丁东亚另辟蹊径,以女性作为抓手,用了诗意的话语,描摹着“看似历史而实则未来”的生命存在的图景。
    二 女人的历史,历史的诗意
    如果带着别有用心的另类眼光来追问“文学的历史镜像”,那么完全可以引出这样一个问题:历史的性别是什么?历史是阳刚勇猛的男人,还是阴柔温纯的女人?或者再表层化一些,历史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披阅相关历史著作,和著名的传记、历史小说,阅读者不难看出,其中充满着“历史的性别歧视”。就历史书写的常规现象而言,无疑历史自然地是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是男人们争权夺势、马革裹尸、爱恨情仇的演武场,女人们只能够拥挤在“后妃传”、“烈女传”、“贞烈传”等一类的简短文字中。偶有文学书写涉及历史中的女性,也只是轻飘而过,作为唐明皇的杨贵妃,或者作为钱谦益的柳如是出现。再要么就是以野史、逸闻趣事的形式给历史增加一些佐料,供人们饭后谈资罢了。然而丁东亚的《云落凡尘》则反其道而行之,给历史以明确的性别标识——历史是女性的,是女人们琐碎的日常和姐妹的情感,也是她们肉体的苦难和愉悦。
    在对历史进行想象的过程中,丁东亚牢牢抓住的是几个女性以及她们的命运。度琼第一个出场,却是最惨淡的结局——开首处那个充满了诗意想象的女人,竟然是一个被人强奸并怀孕,最终发疯而死掉的不幸者。于是,度琼悲惨的结局与对她进行的诗意描绘,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哀于焉流露殆尽。度琼的闺蜜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勇于反抗女性作为男性附庸的亘古如斯的命运,在母亲守寡的岁月里,手持大刀吓走了一批批闻着情色气味,预备前来进攻的男人们。然而她反抗的越是激烈且无所畏惧,就越是堕落得足够彻底与干净。在和度琼几乎类似的强烈反差中,素的命运与其说是迫不得已的,不如说是自我选择的——历史强大的规训力量,恰恰体现在自愿的行为上,它几乎是在无声息的岁月流逝中,磨平了任何一个反抗者的反抗意志,从而跟随了历史的潮流过安稳的日子。最终,被历史驯服了的反抗者素,竟然带着重金返回家乡,带了更多女人走上同样的卖淫道路。结尾处的诗意化语言,再一次显示了丁东亚的文学匠心:“多年后,当人们再次回想起那片被一只金盆托起的光彩四射的银花,那群与素一起离开的姑娘就成了一个谜。仿佛她们不是去了何地,而是银花绽放时节在云中没了消息。”在历史的深处勘察女性的命运,那谜一样的困惑是历史对女性的漠视与匮乏所造成的。她们本应是从天上而来的仙女,跌落凡尘之后只能匍匐在历史沉重的阴影下,不管她们以如何的诗意装点着日常和历史,她们终归要在人生中遭受侮辱、欺凌与糟踏。那一群阔别了家乡的女人,无疑象征着历史上众多和时间分手了的女人的命运,她们不会被记住,从跌落凡尘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们无存在的存在感。她们死去,也终将成为“在云中没了消息”的一群。历史的悲哀与苍凉,也便在这一群女人身上显现。丁东亚不愧是缝合历史与女人的高手,不经意间用了诗意的话语,点染了一幅惨淡却带着凄美的“女性历史命运图”。
    跌落凡尘的女性,她们的存在方式丰富复杂。度琼和素,大概是历史中最为极端的例子。介于两者之间的,是美到让人窒息的梅,以及她美丽的身体和堕落的灵魂。自从第一次和一个屠夫有了展览绝美的酮体经历后,梅就用她的美丽来获得父亲的酒钱,最终也在酒和醉里葬送了父亲的性命。女人是一副良药,医治了男人们的贫穷和贪婪;女人也是一剂毒药,谋杀了男人的身体和命运。丁东亚在梅的身上可谓用力太深,展现了一个女人在生活中的作用与位置,且始终是充满了矛盾的角色功能。风流浪荡如此,梅却活在自己纯美的世界中——哪怕这纯美只是想象。她纯洁无瑕疵的身体,不是拒绝人间的诱惑,而是渴求男性的到来。梅最终爱上了开锁匠芃,并且与之野合,生下蛮娃之后开始了另类堕落——吸食鸦片。她不仅在身体上恋着鸦片烟,也同时在精神上被鸦片烟所腐蚀,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消耗自我的生命罢了。看上去,历史成功地用鸦片驯服了梅的美丽和命运。
    代珊在小说中所处的位置极为独特,她几乎成了串联故事的一个核心点,其它人与事都从她这里发散开去。代珊从一个少女时期的“性别洁癖”开始——她厌恶梅是一个“卖肉的”,诅咒这样的“臭婊子”。在与表哥芃结婚后,发现男人并不是她所现象的那样——芃的懦弱与风流,显示了一个男人的卑微与龌蹉;芃的偷窃与出卖匪帮,则标识着一个男人的无耻与背叛。代珊最终对男人失望而绝望,反而与她曾经憎恨的“臭婊子”梅成了沉默的好姐妹—一个没有共同追求目标的“姐妹共同体”构建成功,但也只是在命运的撮合下,以怜悯与凄凉为纽带而建立起来的姐妹关系。代珊还是与生活和解了,末了,也与历史和解了。她不急不躁,镇定自如,哪怕丈夫芃偷走了家里的财产,哪怕她培养的后代蛮娃兴匆匆地参加了土匪,她似乎都淡漠如一枚落叶,任眼前云卷雨舒,她只守着自己的一份孤独和淡漠,却不是耗费生命,而是保有生命并在历史的一隅过活。丁东亚用了这样一个人物,似乎是在宣示他的生命哲学:自然而然,大化流行,把历史、时代、性别等全部抛弃,还原生命为生命,从而在命运的安排中取了存在的和谐与淡然,从容地活下去。
    《云落凡尘》的整个文本是由浓浓的诗意语言所环绕的编织物,打破了的故事散落在诗意的片段间,阅读者从中捡起一枚枚诗意的珍珠,串联起来便构成了精美的项链。只不过这精美的项链上写满的并非是富贵与雍容,而是苍凉的时日与凄美的历史。温柔如女性者,是诗意最高处的明亮钻石,飘逸而充满诗情的语言文字从她们的发梢滴落,散碎了一地。丁东亚俯首捡拾起这些破碎的红尘往事,用了小说的样式编织成《云落凡尘》的文本,不意间却在历史的涂抹中,哀叹了美人的悲歌,历史的凄楚——红颜薄命的唱词不绝,历史无情的故事不断,活在时代中的人们必将在时代的洪流中如她们一样,成为多少年之后其他书写者笔下的往事,等待阅读者的凭吊与惦念。历史的本质只在你我平淡而凡俗的生命中,从云端跌落,再归于虚无。这苍凉的诗意,与其说是营造生命存在的氛围,不如说是状摹从云端跌落的命运。
    2017.3.8人图四层·竹语轩
    2017.3.13北京·逸远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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