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走得太快,程乃珊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了。 可这四年来,我从未停止过对程老师的怀念,我经常想起我们在一起时的那些时光,而这所有的时光都与文学相关,这就使得这份怀念有了一种特殊的质感。我自己都很惊讶,我与程老师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面都记忆犹新,仿佛刚刚结束,每一个细节都非常清晰,一点模糊都没有,真正是深沉的刻铸而非仅仅是浅表的记得。 1982年早春,我第一次去愚园路见程老师,是为了向她求教文学,那时她已蜚声文坛,而我则刚刚开始练笔。那一天,程老师跟我说,能与文学结缘是人一辈子中最幸运的事情。我记住了,我希望自己能像程老师那样,让自己的人生与文学维系。程老师帮我达成了这个心愿,在她的推荐下,我得以发表了第一部文学作品。 2012 年初夏,我去富民路见程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候,我们两人都在癌症治疗期间,可是我们谈的依然是文学,程老师告诉我她的创作计划,她说她脑子里的上海故事写也写不完,她还嘱咐我说,你也要多写点。我记住了,我想我要向程老师学习,因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坚守文学,用始终不渝的真诚和热情,用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描述百年上海。 这样一份与文学交织的怀念,让我因此也就时常重读程老师的作品。那样的时刻,我发现程老师从来没有离去,她以她的文字与我们同在。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永不淹没的,能够不朽,唯因公认的经典的作品,任由时间流逝,空间转换,却永不泯灭。而程老师留下的文字,至今还是那样鲜活,那样深邃,那样难以超越。 我读过好多次《上海探戈》《上海街情话》和《上海素描》,这都是程老师杰出的著作。我第一次读《上海探戈》时,还曾写过一篇书评,我认为在中国这个舞池里,大概只有上海这座城市才能跳出探戈的韵味;而用文字来捕捉、描绘并解读这样的韵味,程老师可谓顶尖高手。同样,《上海街情话》和《上海素描》也是萦绕着独特的探戈旋律的。能领悟“上海探戈”神韵的作家,需要有相当的积淀,而这种积淀不是刻意而为的,而是不由自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觉得“老克勒”和“小市民”是构成上海最为生动的探戈舞步的两个层面,他们的追求和奋斗,他们的生存和流变,足以阐释一部上海史。在我看来,上海是一座典型的让有梦想的普通人涌动并力争上游,且可从中脱颖而出,变“流民”为“绅士”“淑女”的城市。看尽百年上海沧桑,真正精彩的正是这两个层面的生活。而程老师恰恰得天独厚地融入了其中。 程老师是“老克勒”的后代,我曾在静安寺附近她家花园洋房里悠悠转着的老式台扇中,感受到弥散开来的优雅的氛围,所以她可以直达家族最为深刻的“内心”,真切地触摸着“老克勒”们每一根精细的神经。程老师又是一位长年在“下只角”的学校里教书的先生,她还没成为专业作家时,我曾去她任教的中学看她,那所学校在惠民路上,逼仄、潮湿,校门前有几只开了盖的马桶,那是对面弄堂里的住家洗刷完后拎出来晒太阳的。程老师每天在静安寺和惠民路之间往返,就像穿越两个截然不同的部落。这段生活让她真实地走进了小市民阶层,并且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了深切的洞察和理解。因而我一直认为,程老师上海题材写作的不可替代性,正是在于她将笔触深入于“老克勒”和“小市民”这一上海滩最为出彩的两个层面的生活流中,而这也是她上海题材写作的认识价值和意义所在。 让我倍感欣慰的是,程老师的这些作品始终在读者中不断地流传,我想,这是程老师赋予文学的永恒的生命,她自己也在这样的文学生命中永存。这次,学林出版社再次推出程老师的《上海探戈》《上海街情话》和《上海素描》三部著作,可见她的作品仍然为时代所需,为读者珍爱,我想象着众多的读者会与我一样,读着程老师的这些作品,像她在《上海探戈》中所说的:“嗅到来自一个全新世界的甘美清新的气息,这种感觉会一寸寸地伸展。”程老师的写作是富有理想和情怀的,她娓娓道来的所有的上海传奇,不只是追怀逝去的过往,还着眼于历史的链接和文化的传承,她希冀通过自己的作品,让读者都浸润于上海独特而丰厚的文化之中,并将包容并蓄、海纳百川、积极向上、努力进取的海派精神发扬光大。 在这个清朗的夜晚,我为程老师的杰作写下这篇序,说实话,我是诚惶诚恐的,作为她的学生,我知道自己远远不及她的文学成就,因而我甚至都没有这样的资格,不过,我真的很愿意做这件事情,这让我可以再一次重温她的作品,再一次向她表达我的怀念和敬意,再一次仰望夜空,在浩渺的星海中找到属于她的那颗永远不落的星辰。这颗星辰一直照耀在我们的头上,并引领我们探索更好的世界、更好的未来、更好的自己和更好的生活。 (《上海探戈》《上海街情话》《上海素描》程乃珊/著,学林出版社2017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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