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的精神处境和生存状况的观照,是文学作品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新时期以来,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个体与供职的“单位”的关系越来越松散,人成为“社会人”已经相当普遍。人走向社会,个体的命运和职业的发展因此充满了不可预见性。社会生活因此变得复杂和丰富,人的发展也变得复杂和丰富。这为文学作品的言说打开了更加广阔的空间。 蒋峰的《海面那儿有个小黑点儿》和杨遥的《遍地太阳》就是这个题材的作品。倘若如王祥夫《半截儿》里因扒火车失事而失去下半身的残疾人半截儿,谈人生理想,对他来讲太遥远太不务实。如果说有什么现实生活的愿景,无非是自食其力养家糊口,不受歧视,能有尊严地活着。恰恰是“半截儿”们在现实生活中轻易不会迷失,他们通常具备在夹缝中生存的能力,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一类人。 正常人的世界,七情六欲的饮食男女,则是另一番景象。比如,以21岁大学毕业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甄安玲的视角看世界,她眼前的生活则显得单调无趣,缺乏活力,还因此陷入情感孤独的境地。 甄安玲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呢?她的老板黄总在海南香水湾盖了一个有一百栋别墅的园区,开发商没钱,最后给他十栋别墅抵账。十栋别墅摇身变成度假酒店。黄总说,“你做总经理助理吧,我们全称叫香水湾别墅度假酒店,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刚入职场的甄安玲是懵懂的,她糊里糊涂成了“总经理助理”。整个酒店,没有总经理,也就她和三个保洁,外加一个兼职司机阿亮。甄安玲告诫自己不能把前程押在黄总这个人身上,但最终她留下来了。不论是度假酒店的“业余”,还是甄安玲的精干,读者都会做出判断:香水湾不会是她的久留之地。 进入工作状态的甄安玲显示出她处事的担当和个性的直爽,她还有善解人意和细腻重情的一面,并因此获得客人王大姐的信任。她能让老板依赖她,客人记住她,甚至关心她。但所在的酒店离县城还有三十里路,生活的不便和闭塞,久而久之,甄安玲的事业与情感呈现出双重迷失状态。作品中的失婚男性,如吴同,如阿亮,与他们相处,似友谊、似男女情感。特别是对吴同,甄安玲不惜以身相许,甚至在平安夜请假前往北京,被吴同拒见,前台和保安围追堵截,最后员工将她绊倒在地,被保安架出大门,尊严扫地。以此为代价,无非是想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完成她的情感宣泄。她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与吴同短暂的几天相处迸发出了爱情火花,而是情感孤独已到极限。在吴同那里碰壁回海南后,她与阿亮相处的一些细节,也颇值得玩味。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身陷迷途的,不仅仅是甄安玲,杨仕,智成大师和他带领的亿聆团队,吴同,以及甄安玲的同学叶子,他们基本都有着优越的物质生活。而在精神上,在情感上,他们很难说就比甄安玲充盈。 对于现实生活的理解,最清醒的两个人莫过于王大姐和阿亮,但他们呈现出了两种截然对立的人生态度。甄安玲想再听听王大姐的意见,重回香水湾的王大姐意见比一年前更明确:离开这里!阿亮却一如既往地淡定。当酒店不需要接客人的时候,他就去无人岛养蜂,吃蜂蜜面包,在树荫下小憩,宛如隐士。 阿亮的挽留,为甄安玲留下了最后的暖意。她一直想去海面上的那个小黑点儿——分界洲岛——看看,当看到岛上都是黑压压的游客时,她甚至连上去的兴致都没有,直接去了阿亮养蜂的无人岛。甄安玲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现实生活,只怕她自己也说不清。让刚入职场、涉世不深的她即刻做出明确的价值判断,确实勉为其难。王大姐和阿亮,两种姿态,孰是孰非,永远没有结论。甄安玲该何去何从,作者似乎也无意给出答案。 甄安玲的大学同学叶子在小说结尾部分出现,起到了渲染情绪的作用,并促成了甄安玲的最终离开。叶子毕业之后考到上海做公务员,负责接听环卫局失物招领处的服务电话。叶子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答案是否定的,这与她的初衷相差太远。她想回到父母身边,但被她的父亲臭骂。两个同病相怜、春节也未能回家的女生,在万家团圆的夜晚相拥而泣。她们的迷途是当下年轻人最重要的精神镜像之一。 读《遍地太阳》,就像是《海面那儿有个小黑点儿》的续篇,在追问同样一个问题。身陷迷途的人该如何摆脱困境呢?《遍地太阳》中的龙啸“行走”出了一种方式。龙啸是被动离职的,他所在的企业倒闭,生存都出了问题,他通过一次持续的行走完成了脱胎换骨的生命嬗变。相较于甄安玲,龙啸的愿景清晰和务实得多。他需要走出迷途,寻觅一种适合他自己的谋生手段,并找回应有的尊严。 作品的开篇,有着明显的存在主义的影子,写人的生存状态。曾经的高考状元,名牌大学毕业,人到中年却失去了工作。他抑郁,不想出门,害怕邻居问他为啥不上班。起初他对外界采取的是回避甚至对抗的姿态。但这仅仅是开头,接下来的叙事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向度。龙啸最终走出内心封闭状态,面对现实放低姿态接受了他父亲的建议,“子承父业”,做二道贩子,到乡下收购瓜子。但内地的瓜子不好收,必须远走新疆,开拓新的领地。 临去新疆,他选择到五台山大朝台,以求内心平和。在此之前,他并未从内心失衡中完全走出,他需要强有力的精神依托以重振旗鼓。在去五台山的火车上,龙啸遇到蓝卫,她一次一次的善意和帮助,让龙啸冰冷的内心泛起暖意。慢慢地,他开始尝试打开自己,他与蓝卫互留了联系方式,这是他与外界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并开始接纳陌生人和陌生事物的第一步。 《遍地太阳》通过龙啸行走的经历,将不同的人物串联起来,并完成了他的精神洗礼。因为龙啸打开了自己的内心,就像一株愿意接受阳光的向日葵,他一路的感受,就如小说的标题:遍地太阳。他因此打开了收购瓜子的局面,满载而归。 作品还塑造了一个次主要人物——夏微雨。在小说结尾之前,她一直是若隐若现的。送迷路的大妈去看住院的孙子,龙啸偶遇寻找多时的初恋夏微雨,她就在那家医院工作。到新疆,龙啸最想见的人就是她。直到龙啸即将从乌鲁木齐返回,她才赴约。以前活跃的她,经常在网络上邀请老同学去新疆做客,但龙啸真的去了,跟她留言,她却从此消失。脸上的一道长疤隐藏了她的秘密,她不愿示人。但已从迷途中走出的龙啸,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夏微雨的冰湖也开始解冻。 除了存在主义的影响,或多或少也看到了作品中佛教“因果律”的影子,作品总的基调是乐观的,体现了作者的人生哲学和价值判断,不论你是否认同。 生活像小说,情节时刻在推进,旁人或者读者,也时刻会看到或者读到人的愿景实现的喜悦,或者深陷迷途的绝望。生活中见得多了叫阅历,书里读得多了叫知识,即使有阅历有知识,你能如何指点和评价这些奔走的人们?生活没有结论,我们读到的这些作品,不也是如此吗?正因为如此,文学和生活一样,也显得无法捉摸,魅力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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