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到辛德勇老师的新著《那些书和那些人》(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已多时了,一直腾不开手眼。这绝不是敢有意怠慢,而是因为,作为学术界的“农民工”,白天要看资料写论文,晚上还要收发邮件处理杂事,时间真不够用。就这么拖了又拖,直到最近,才在夜深人静之时,拿小刀一边裁,一边读。雅固然雅极,但不免读得缓了,有点烦。不记得哪位高人说过,凡书皆应置备两册,一册普通装阅读,一册毛边本收藏。我不是“毛边党员”,也没有浮财购、藏书,读书只以实用为主,闻此不免惺惺相惜。 但读毛边本既然较慢,不期然也就有另外一个效果,那就是逼着自己相对读得比较深入、细致一些。从《自序》一路往下,除了极少数几篇学术性质的文章(也并不难读,至少我自己读得津津有味),集中其于所收,大率散文、随笔之什,而散文、随笔的妙处,或正如东晋名士殷浩所言,“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当代如汪曾祺、钱谷融等先生,都很喜欢引此作为自己写作的理由,诚其然也。透过全书所收散文、随笔,辛老师的研究心得、学思历程乃至学术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多半仍以“书”为中心)、个人性情等等,仿佛也就看得更加明白一些了。 怀人之作是此书的一大方面。为辛老师所记叙的人,大多都很平凡。其中既有他的父亲、恩师、旧友,也不乏有过交道的书商、一起“淘宝”的书友,以及求学及后来在社科院、北大工作时期的老师、同事。写恩师黄永年先生的两篇文章我最有兴趣。尽管黄先生的著作,如研究中古政治史者,以过于专门,我没有通读,但有几种,读得很熟,有一种甚至是在侍陪爸爸住院期间读完的。辛老师写黄先生的文章,断断续续也读过一些,这次读收入此书的另外两篇,更对黄先生那种虽处涸辙仍能“游于艺”的境界,产生一种从前未有的感动。将此与傅杰学长记黄先生一文合观,感触尤甚。的确,哪有一个适合做学问的“黄金时代”在前面等着我们?今天又有多少人愿意或能够帮我们“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我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但没有就不做了吗?整天怨东怨西,有济于事吗? 但也照例写到很多古书、旧书。除了那些好不容易淘来、或是和友人交换得来的宝贝,至如论及《新五代史》《二十四史》《四库全书总目》等等,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学术文章,写得比较随意,但每一篇几乎都有新的见地和论证。其实,熟悉辛老师的读者都知道,印刷出版史、书籍史研究,尤其古籍版本,是他的专长。他的研究的一个很大特点,也就是从自己收藏、拥有的实物、原书出发,由其中的一个小问题出发,而上下左右,旁征博引,解开学界许多聚讼纷纭的谜团。在这方面,他不仅贡献了诸多专精的研究,哪怕是一纸小文章,也能给我们不少启发。可怜我们做近现代文史、文献一行的,还要被前辈不断苦口婆心地提醒:一定要见原书啊!至少要见书影、见图录啊! 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书事。比如《书商梁永进》一篇,述及自己和中国书店的梁永进先生的交往,让人感触很深。有一回,应梁先生邀请去张家口讲座,讲完后,梁坦白说自己不像公家单位,开不出讲座费,只得以书作酬,辛老师不仅痛快地答应,而且慨乎言之:当年在社科院兼任一核心期刊主编,到处有人邀请讲学,但以学问荒疏,统统谢绝,后来调到北大历史系,潜心数载,自觉有了不少心得,却无人邀约。也许,此即“现实一种”,现实真正比小说还要精彩。 去年岁末,一文初成,再请辛老师指教,他在病后调养身体之余,给我提供了非常专业的评论,当然,顺带着也毫不犹豫地赐予一通严厉的批评。可能我由于一向比较粗线条的缘故,不仅心悦诚服,而且,闻过则大喜。他的做法,也让我想起了另外几位时常鼓励、支持但也不忘“修理”我的老师。这样的老师们,要是多一点,我们的学风是不是会更端正、质朴一些?研究所得的成绩是不是会更多、更大一些?不敢说。至少我自己从他们的言传身教中得到很多为人为学的经验,无任感荷之至。 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人突然跑来说:王兄,闵大荒的樱花开了!竟也懒得去赏。赏花思春,睹物思人,打开荧光幕而思作论文之劳神。如此纷纷情欲,既已无法抖落,又有人间诸事,频频相扰,何如观书喜悦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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