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在新作《花满月》(《北京文学》2017年第1期)里塑造了花满月这样一个独特的女性形象。她出身于地主家庭,因为时代的变化,从养尊处优跌入社会底层,虽幸免于难但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困苦;她也结婚生子,但最后只落得孤家寡人。历经动荡和苦难的花满月并没有被成功地塑造成一名新时代的女性,她生存能力照样差,只能在腌菜厂求点生活,反而是作为地主家大小姐时打满一百圈麻将的执念,支撑了她一生,也照亮了她灰扑扑的生活。从反思历史、发掘人性上看,《花满月》很有点新历史小说的味道,但它与现实的对照和勾连如此密切,让我们想到无论是在波谲云诡、物质匮乏的饥饿年代,还是在物欲泛滥物质充裕的消费时代,一个人的精神生活与内心信念何其重要;我们也从方方以前的《万箭穿心》《水在时间之下》《软埋》等小说里,看到了花满月的前世今生。 历史感是方方小说的一大特点,它让人物的生活背景变得宏大广阔、真实可感,勾起人们对一段历史的回忆、了解和认识,更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大的历史事件或一个小的阴差阳错,如何轻易地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命运。花满月是一个浸满历史感的人物。她跟《软埋》里的丁子桃一样,是从历史深处穿越到今天的人,由个人漫长跌宕的一生串起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事关个人与时代的恒久命题及对那些被历史遗忘的地主家族后人和残存者命运的关注。历史感的落脚处在于对现实人生的思考和破解。由此看来,花满月更像是丁子桃的另一版本。方方关注和体恤那些历史关头被主流武断地划分、切断、推倒和软埋的人群,关注那些少数的、被遗忘和湮灭的鲜活生命,他们的个体感受、心路历程、复杂体验和人生命运。方方自己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她所要描述和关心的,恰恰就是这一粒灰变成一座山的过程。 花满月代表着一种独特的人物类型。相对于方方其他小说的女性形象,如《万箭穿心》里的李宝莉、《软埋》里的丁子桃,花满月要消极得多。她有李宝莉的狠劲,只不过她把李宝莉对男人背叛及苦难生活的狠劲用在了打麻将上;她也跟失忆前的丁子桃一样,有地主小姐的优越感和骄娇二气,生存能力差。但在人生的骤变和生活的磨练面前,丁子桃的生活态度是积极的,哪怕是给人做保姆,却在丈夫死后仍然把儿子供读出来;而花满月的生存能力一直很差,不得已下嫁给车夫,跟婆婆之间的矛盾,加上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凄凉,都让她的生活充满了困窘、随意和自暴自弃。她一直认为逃出去的父母会回来再养着她。这种从以前的生活环境中带来的消极懒散的态度在现世的生存法则里根本行不通,也被身边的人所嫌弃。这种亲情的撕裂,投射出时代主潮对于个体命运的强大覆盖,也残忍地剖开幽深的人性。 相对于刘震云笔下对日常的荒诞和人生无意义的发现,余华在《活着》里秉承“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传统规训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方方小说人物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要为活着找个理由,要为人生建立意义。尤其在人生的那些或艰难或荒诞或虚无的时刻,重要的不是必须活下去而是为什么要活下去。这种意义于《软埋》里的丁子桃而言是抚养儿子长大成人,是找回记忆查明真相;于《水在时间之下》里洗尽铅华、隐入市井的晚年水上灯而言,是为了照顾截肢的同行及曾被自己报复的亲人;于花满月而言就是兑现一个心心念着的与父母的约定。对意义的寻求折射出积极的人生态度和启蒙知识分子立场。方方特别善于发掘那些不为人注意的普通人,他们如何扛住复杂的人生,藏着多么厚重的历史,又无一例外被时间层层软埋。 花满月的人生用世俗标准来衡量的话肯定是失败的、悲惨的甚至是难以同情和理解的,然而人生的意义何须他人确立呢,谁又来对她截然的陡转命运负责呢?只要是个体需要的,符合个人意愿,可以自我满足与快乐,那就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就像一首词里所说的那样:“得意高歌,夜静声初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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