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深义的中篇小说《唱戏》发表在大型文学期刊《莽原》2015年第一期,特殊年代题材。对那段非常岁月的记忆,是被一个叫作旦林的小小少年的南下唤醒的。 旦林本是一个中原小城农村的孩子,常常是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所以,能和京剧团招生的负责人一起到给他的命运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南方小城——阳城,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所以,作者说他“激动万分。”这种激动连读者也可以感觉到。《唱戏》这部中篇小说向读者交待,在火车上,旦林不但吃饱了,还吃上了肉,吃上了大米,连吃了三份呢!这是他在家乡年节时未必吃得上的美味啊。 得益于旦林的艺术天分,这个土里生土里长的孩子,在大唱革命样板戏的年代无师自通,唱的有声有色,大家叫好。是难得的一个好苗子。 旦林来到了新环境,新生活开始了。我们的思绪也从此打开了。 阳城京剧团的一把手常三庚给新学员的见面礼,是他在全体演职人员会议上的讲话。内容并不多,也不丰富,是讲给剧团所有人听的,但更主要的是讲给象旦林这样的新学员听的,这些话句句带着当时鲜明的时代烙印。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从今天起,各位学员要象……磨刀擦枪,苦练舞台功夫,学习演好革命样板戏……,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熊熊熊燃烧,革命大批判深入进行,阶级斗争也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所以我强调,学员同志们要眼睛明亮,站稳脚跟,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不要迷失了前进的大方向。” 一个剧团的一把手,在面对新学员时,本该讲业务上的话,可是常三庚的第一次讲话就是这样的内容。这让读者一惊的同时感觉到,以后有好“好戏”看了。 单纯,天真,无邪,有着艺术天赋的旦林不知道,自己在剧团生活工作的这出戏里,属于哪个角色,有什么样的人生体验,是喜?是悲?是忧?是乐?是苦?是甜?这各种滋味,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点,一样样地品尝,远远比他来阳城时在火车上吃芹菜炒肉丝时的感觉刻骨铭心。 旦林的学习生活,在当时是剧团革命委员会委员,学员老师朱仓炎的带领和教导下开始。作者对朱仓炎这个角色的刻画上虽然用墨不是太多,却很用心,因为他是剧团的业务负责人,也是《唱戏》这部作品中重要的人物之一。而且,作者塑造这个人物时,显示了善于从细节上把握人物肢体语言和精神世界的写作功底。只廖廖数笔,朱仓炎这个个头小小的坐在道具太师椅上象个孩子,爱用一个特号带盖搪瓷缸喝茶的人物形象就跃然纸上。 旦林不但很快地领到了漂亮的服装,还结识了新伙伴付涛和石壮斌,很快成了好朋友。 那条鲜花铺就的光明大道仿佛就在旦林的眼前了。小小年纪的旦林珍惜这一切,而且用刻苦练功来体现这种珍惜,只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成了学员中的佼佼者,他不再是那个在乡下时只会自然模仿着别人唱戏的非科班人员了。而朱仓炎,不但把旦林视为爱徒和骄傲,还把他的良好表现向团革委会作了汇报。旦林前程似锦。作者对旦林的这些铺垫,更为他以后的人生悲剧增添了几分凝重。我们随着作者的一支笔继续往下看。 枯燥而辛苦的练功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是那天剧院练功场上来的费疯子。 这个不请自来的费疯子不仅会表演唱《不忘阶级苦》,唱的时候因全身心投入而表情痛苦,泪流满面,还会说:“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万恶的1959年过粮食关,我爹娘都饿死了不说,我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先后在乡下饿死了!呜呜呜……”这可把当时在场的朱仓炎吓坏了,他把费疯子骂走了。 朱仓炎不是不相信费疯子的话,他自己的一个拐弯亲戚就是因为在粮食关时说了大实话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一个农场改造去了。这一改造,等于前程什么的全完了。这个结果太可怕。朱仓炎生怕费疯子的言行连累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而且他从心里知道,费疯子并不疯,最多属于半疯子,他比多少人都清醒,他不过是借疯讲实话,以逃避打击。在那个年月,有些实话是坚决不能说的,轻者被批判斗争,或发配流放,坐牢,重者甚至掉脑袋! 而天真的旦林,还在一心一意地学他的唱念做打练他的功。他和付涛、石壮斌的友谊也在加深着。 可是有一天,争强好胜的旦林在练功时把胳膊摔骨折了。这时,旦林生活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出场,就是本为剧院收票的一个老头,“历史反革命”的启弘俊。在旦林养伤中,是这位可爱的老头用微薄的生活费给旦林买了排骨熬汤营养,给了他父受般的温暖,而且,老头在人生的逆境中任劳任怨,毫无怨言,默默地为大家服务,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起早贪黑。可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辉,集种种美德于一身的人,却是一个被打倒和改造的对象!这让读者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也让读者特别是年轻的朋友们产生疑问,文革时期究竟是什么问题?旦林做为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少年,他的意识还上升不到这个层面,他的思索只是停留在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农民一年四季辛苦劳作生产出了那么多大米白面却吃不上它?而且他也不知道,对自己如父亲般关怀的启伯伯的问题是政治问题,比他所思索的吃不吃得上大米白面严重多了,那个问题可以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精神上承受极大的压力。 旦林的好友付涛恋爱了,对象是本团的席旋旋。这事传到了常三庚耳朵里,他在一次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付涛。付涛和席旋旋之间有着朦胧而纯洁的爱情,这种爱情火花成了他们刻苦用功的动力。是人间至纯至美之情,可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行不通也是不允许的。这种正常的人间感情说不准就要给上纲上线。 常三庚找付涛谈话了,说他是“资产阶级思想……要斗私批修……” 付涛对领导的话打心眼里不服气,不仅是他认为常三庚说的全是骗人的瞎话,还因为他撞破过他和本团女演员尤美偷情的秘密。这,在不关自己时付涛是沉默的,可是在常三庚批评自己时就显得厌恶和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的顶头上司!因为,本来美好的爱情变成了所谓错误的,付涛认为这是反人性的,而且,说这话的常三庚本人就不正派,怎么会让小伙子心里服气?这也是作者通过作品对那个时代里是非颠倒的诘问。 伤好后的旦林把启弘俊当成了可以说心里话的亲人,尽管启弘俊怕自己连累了旦林不让他称呼自己伯伯。可是在旦林的心中,启伯伯这个字眼扎根了。作者用看似平铺直叙的笔触,把读者的心带到了那个年代,带到了旦林等人物身上。带到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上,让读者不由自主地要往下读,去了解他们的一切,了解荒唐岁月里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旦林还纠结于一个人,他所恨的邻居李玉和,此李玉和是个铁路扳道工,偷东西扒货物,后被逮住判刑再后来出来了丢了饭碗成了一个临时工。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说自己是革命样板戏里的英雄。而且说这话时无赖又傲慢,这一点让旦林尤其不能接受。可是他却相信邻居李玉和说的:别看老子蹲过监,可革命样板戏里把我演成英雄! 这样的一个坏人舞台上还歌颂他?旦林打心眼里反感憎恶! 让旦林心里纠结更狠的事来了,他把团领导决定让他扮演李玉和这件事来告诉他的启伯伯了,还给他说了邻居李玉和的事。启弘俊告诉他舞台上的李玉和和他家邻居李玉和只是重名而已,可是旦林却不这么认为,他被领导的这个决定“折磨的不轻”,邻居李玉和的嚣张和傲慢的话犹在耳边,李玉和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就是不能分为二人,他思想上转不过来这个弯,所以心里也就拒绝这个别人难得争取到的英雄角色。 读到这里,我不由得为作者这种独具匠心的人物安排叫好!因为,如果把这种事放在一个成熟的大人身上,大家都会知道生活中和戏曲中的著名人物重名实属巧合,分得开来,但放在一个在农村长大的,没有多少生活阅历,对事物看法简单而又执着的少年身上,我们就会相信他的纠结了。旦林对李玉和的这种纠结,演变成了后来直接改变他命运的人生悲剧。 旦林被李玉和的事所困惑,所折磨,启弘俊的多次劝解他也听不进去,可是,他在和启弘俊议论此事时被石壮斌听了去,于是,这个昔日的好伙伴懵懵懂懂跑到常三庚的办公室把两个人给告了。 并不知危险已向自己临近的旦林钻进了关于邻居李玉和舞台李玉和的牛角尖中出不来了。这天,他竟然给文艺革命的旗手江青写了信。在信中他不但向江青反映了邻居李玉和的劣行,还说李玉和说他在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是个大英雄,邻居们都很生气。所以旦林在信中建议要么取消《红灯记》,或者是把戏里的李玉和的名字改掉。信的内容很简单。 可是,这封寄给江青的信却很快到了阳城公安的手里。 于是,正在旦林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办了件大事时灾难找上门儿了。 不单他,连启弘俊一起,他俩的“反革命纠合案”以“莫须有”的罪名成立。 旦林幼稚地问“我犯啥法了,凭什么隔离我?”便被打手凶狠地打瘫卧在地,口鼻流血,胳膊上的旧伤复发疼得他直哼哼。 启弘俊为他说情时也被臭骂一通。 在对旦林和启弘俊二人的批斗大会上,二人不但被五花大绑,还被按着跪在地上。残酷地被斗完后,二人被带走。 批斗会骇人的现场景象在剧团每个人心里留下巨大阴影。旦林启弘俊一老一少两个“政治犯”被捕后,整个剧团人人自危,个个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这种厄运落到自己头上。这其中之一的朱仓炎更不用说。因为常三庚已经宣布了上级领导的意见:因为他的教育不力,使好苗子旦林成了政治犯,他的革委会委员被撤销了!经过风浪的朱仓炎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灾难随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不再是心惊肉跳的害怕,也不再是拚了命地去表忠心(在以前为对革命表中心他自残差点死掉),在极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他要寻求解脱,于是,他开始酗酒。他也不再象以前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积极培育演员。也许喝醉了麻木了才能忘记心理上对现实生活中不确定性的恐惧。可是,怕鬼鬼就来! 没有旦林扮演李玉和的《红灯记》照样上演了。朱仓炎扮演伍长,石壮斌扮演鸠山。这场公演常三庚特别重视,因为这是上级部置的政治任务。这出戏在排练时不但经过多次花排彩排,上级还派人审查过。 可是就在公演的节骨眼儿上,却迟迟不见朱仓炎的身影。当石壮斌和付涛发现他的到来时,闻到了他满身的酒气。他又用酒精麻醉自己了。 好在他扮演的伍长角色并没耽误,醉中的他如期参演。可是轮到自己表演台词时只有很短的一句“嗨!跳车的有。”他却说成了“嗨,跳车的没有。”好在除了扮演鸠山的石壮斌之外没有人听出来。可是往下接着演,估计是酒力发作了。,朱仓炎他说错了英雄人物李玉和宁死不招成了“报告队长,李玉和他招了!”石壮斌扮演的鸠山机智地救场,为他掩盖了这次失误。可是,正当台上台下的人们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并为石壮斌叫好时,由酒精主宰着大脑和舌头的朱仓炎又把下面的台词说成了:“报……报告队长,李玉和他……他、他、他确实招了!” 在舞台下场门急得如百爪挠心的常三庚此时再也撑不住了,指挥着人拉下大幕的同时破口大骂:“朱仓炎,我日你八辈祖宗奶奶,你自己犯错误,还连累大家,连累老子!”,此时,读者的心绪一定不能平静。关于文革的片段记忆,在《唱戏》这部中篇小说中一点点地重现。 读《唱戏》,越往后读,读者越是觉得仿佛置身在那个年代之中,剧团的场景之中,这种感觉来源于作品的真实性。而作品的真实性,又来自作者对那么个年代的细致观察和审视,体会。 通看整个作品,没有华丽的辞藻和语汇,平实的语言中方言点缀其中,加强了作品的真实感。整个作品中人物故事切换自如,体现了作者对作品的高超驾驭能力。而对旦林这个角色的命运的不继铺展,也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独具。旦林进城做为整部作品的切入点,自然而又贴切,因为他进城就是为了学戏,紧扣作品中心主题《唱戏》。旦林在剧团短短的人生体验,看似在描写他个人,但作者延伸出了整个作品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就是对那段岁月是非善恶颠倒、人性扭曲、否定和批判。在3万多字的篇幅中,作者把对社会强烈的责任感和对真善美的赞美对假丑恶的鞭挞用语言而不是用情绪表达了出来。 文革结束后,反映那段历史的作品很多,较早有古华的《芙蓉镇》,前些年有贾平凹的《古炉》等,脍炙人口的好作品。梁深义先生创作的《唱戏》,以独特的视角,从一个小人物入笔,写剧团排练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到演出,期间发生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把人物个人的命运融合在整个时代的命运中,写出了个性和新意,使这部中篇小说有了鲜明的特色,而且,通过作品中你未唱罢我已登场的各种表演,揭示《唱戏》的主题,促使人们反思的同时,珍惜现在的美好生活。这,也正是梁深义的《唱戏》,这部作品的积极意义所在。 梁深义,笔名海怀。1955年9月21日出生于河南省郏县,籍贯:漯河市舞阳县。1970年参加工作,1988年借调文化馆任文学编辑,1991年始在电视台工作,2015年10月退休。梁深义自1981年始在【河南青年】杂志发表诗歌后,陆续在全国各地报刊公开发表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陌生女之约》(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随笔集《善心杂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本人系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河南省作协会员。现任河南省信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浉河区作家协会主席,《信阳文学》杂志执行主编。一、 二届何景明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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