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当下的文学批评,大抵不是大众所熟悉的。并非因文学本身式微。今届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一位民谣歌手,被视为评委们的集体行为艺术。那是忘记了这个奖项早在1953年,颁给了一个叫做温斯顿·邱吉尔的人。不过,诗人于坚的一句话说得好,“今年的奖项奖给了灵魂,没有奖给观念和修辞。”说到了点子上。 换个角度,这成为我们审视文学的一个切口。长期以来,文学批评被各种观念所覆盖,标新立异,膂力万钧。二十多年前,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中反抗了一下下。文学意识形态来势汹汹,被命名为“憎恨学派”(school of resentment)。布鲁姆致力清理门户,然而在当下,似乎成效仍微。及至华语文学批评界,评论家们若无一点理论撑持背书,似乎举笔维艰。前些天在一个中国古典文学研讨会上,西方各种主义如落霞群鹜齐飞。至学界宿将刘绍铭教授发言,说这便是“五胡乱华”。杀了风景,可真是掷地有声。 当我翻开这本《持微火者》扉页,读到了引述自福柯的段落,“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不禁为这句话触动。阅读将近尾声,提及了2004年在北京电影学院安东尼奥尼的影展首映礼。此书作者,批评家张莉在看了安氏的纪录片《中国》后,写下了这样一段:无论走到哪里,在他的摄影机下,人物以及百姓的日常生活是第一位的。换言之,中国的“革命”建设并不是他的重点,生活在这个土地上的“人”的生活状态才是他的眼光所在。 倏然明白先前触动的因由。安氏是否成为撰作的源头,不得其考。但这本书来得适逢其时。“知人论世”是孟夫子的遗泽,然而,当批评家化身着红袍的君主,何尝再有与作家间的相濡以沫。书中殊异自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与文字的“邂逅”。其一场景,是德高望重的教授,几乎以控诉口吻在与年轻的女大学生谈论《废都》。这却构成了若干年后已成长为学者的大学生谛视书中种种,由纸上风景化身现实的陆离注解。于是有关贾平凹的专论中,再现了那个诡异奇崛的起笔。来自亡妃杨玉环坟前的一抔土,为现代人所获,装在黑陶罐中兀自长出蓬勃的一丛,草木特别,无人能识。这是何其丰盈的隐喻,魂魄交融,元气淋漓,却未知来处。 《持微火者》的基底正是这样一抔土,它以无知无觉之态,注入文学的肌理当中,造就异卉。这抔土其来有自,一曰民间。古称“稗说”的中国小说,从来不袭前因,传奇话本拟话本,如此纷繁而喜闻乐见,生命力张扬无矩。在作者笔下,民间可以是莫言在《生死疲劳》轮回后的“撤退”,可以是余华《活着》令人惊艳的“无中生有”,也可以是韩少功《赶马的老三》中那一点意趣盎然的智慧;这便是民间,与庙堂广场三分天下,分庭抗礼。它有关人的善恶,圆融与缺陷,亦有关世俗与历史罅隙中的洁净与污垢。它微弱,却生生不息。这抔土的质地紧握尊严。在这部著作中,经常被提及的词汇是“体面”,那是中国人立命的根系。王安忆《骄傲的皮匠》卑微的体面,是常与变辩证之下的升斗哲学。“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都须庄严而郑重”,这是中国人“隐蔽的,常态的生活密码”。毕飞宇《相爱的日子》,男女之间性与现实的角力,是“迷人的爱与疼痛”,以身体为剑为矛,在强大的世界障壁下哗然而出。这是生存的体面;这抔土亦是时间见证。经年而归,事过境迁,是魏微笔下的那在“原乡”与《异乡》间的徘徊不定,那带着时代崩塌感的断裂记忆。是冯唐在《北京三部曲》追念青春后,无边无际的岁月博弈,也是迟子健《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生死之间,决绝而隐密的彼岸与此岸。 都是刻舟求剑人,知其不可为而为。引而不发,维情维止。 何不秉烛游。这本书的每一点文字的星火,无燎原之势,却温暖。再靠近些,亦灼热入心。这是好的批评。暗夜中,只一点,足以洞彻这世间的大半。不鸣不放,蔚然于景。 摘自《时尚芭莎》读书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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