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者》的写作是一次有难度的历险。所难者何?难在以女儿的视角讲述母亲和她的初恋情人。搦管濡墨之际,作者不仅要面对母亲,还要面对父亲;不仅要面对母亲的过去,还要面对母亲的现在和未来;不仅要面对母亲的初恋,还要面对母亲和父亲的婚姻;不仅要面对当年母亲和她初恋情人之间的爱情,还要面对今天“我”和父母亲一家人的亲情。面对多重关系构成的“难度”,作者以优美的舞步和流畅的节奏,在语言和细节的密林中穿行,这里没有爱情至上的六亲不认,也没有对父辈故作深刻的审视批判,甚至没有以婚姻的“苟且”为初恋的“诗意”献祭。风生水起,春暖花开,靠的是细节的准确,见识的不俗和叙述的灵动。 细节准确。“他身上的帆布包里,装着一本翻得稀烂的《李白诗选》,其中的两个页码间,夹有一张温文尔雅的字条。”这是初恋男友留给母亲的记忆;“母亲让我称呼他‘舅’。”这是重逢时母亲给初恋男友的定位;“我听见母亲大方又正式地向他介绍我的男友,声音欣悦而愉快。”这是母亲肯定当下生活的独特方式;“她会向着父亲发火,像个泼妇一样大吼大叫,直到自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父亲满脸讪笑,像心怀鬼胎的人,鬼鬼祟祟的,找个由头把我支开,转身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抱抱她,要不了多久,母亲便唱着歌小鸟一样雀跃着,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洗衣服了。那时候,我从心底生出几分轻蔑——她其实很好唬弄的嘛,不过几句话,她就开心啦!”这是父母亲之间独特的和解方式;“劝君莫爱尼古丁,送别烟雾一身轻”,“这毫无对仗可言的两联门神一样牢牢贴上西墙正中”。这是母亲规劝父亲戒烟的独特方式。细节的准确,源自作者对人物以及人物之间情感关系的准确认知和把握,好的散文,总是贴着人的特殊性格、情感和命运落笔,贴着特殊的人物关系着墨。 见识不俗。作者这样理解父亲和母亲的感情生活:“细琐、平常的幸福,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大地上漫山遍野的石子与青草的结合,寻常、自然、顺遂,人世间众多匹夫匹妇的流水生活多么寡淡又多么结实,质地坚密,不容损毁”;作者这样理解母亲对初恋情人的相忘于江湖:“大家忙着建设自己的未来,拼了命地往前途里奔,谁还有时间回转身去,向着从前温情脉脉的过往致以良久的顾念”。作者这样理解贺姓男子的默默离开:“母亲说,后来,她终于向贺舅说出,以后,就不要写信了吧。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如母亲当年选择离开,他沉默地顺应了她的要求。尊重她的心意,该当是红尘中最深的爱吧。”《捕风者》中,在最重要的几组人物关系上,作者均有不俗的见识。所谓不俗,在于通篇洋溢着明朗的人生态度,不渲染感伤以冒充浪漫,不沉溺哀怨以冒充深刻。 叙述灵动。《捕风者》第一节,从宋代诗人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引入,暗示一段伤别离,再以母亲独立支撑家事的辛劳为映衬,于是,“誊写在母亲信纸上的这首宋词”,“即使是,出现在一封寄给另一个人的信里”,也无不妥。第二节却一笔荡开,去点染父母亲“完美婚姻的光彩”,于无声处,却构成了对“誊写在母亲信纸上的这首宋词”的质疑。第三节,循着母亲“轻描淡写的复述”,去想象母亲记忆中的那些“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的日子。第四节,再烧一把火。从想象的世界走进现实。“他出现在房间的逆光里”,“童年那第一眼的直觉:他是英气的,有着比我的爸爸更为男人的俊朗”,“我得承认,作为父亲的女儿,我早已毫无原则地背叛了他”。第五节,挽狂澜于既倒。论点:“作为母亲婚姻生活的直接见证者和参与者,那些年里,我以为她是幸福的,细琐、平常的幸福,泛着温润的光泽。”论据:父母亲独特的情感方式。第六节,铺平垫稳。补述说明那封信邮寄地址的由来。第七节,让贺舅的家人、母亲的家人走进同一个时空。母亲的“相思糖”,贺舅的北京烤鸭,母亲手织的两顶毛线帽,开窗借景,种荷听雨,有灵动之气,有俏皮之趣。第八节,看她如何收煞。风起青萍之末,止于林莽之间。作者却说:“这样现实的结局,干巴巴的,写出来,多么没有意思!”于是,重提那本《李白诗选》,重提那张温文尔雅的字条,“按捺住怦怦心跳,趁着昏暝的天光、苍茫的暮色,涨红了脸又不无矜持地回复他八个字:既知音何须抱琴来。”收煞处,恰是真正的缘起。让人想起《六祖坛经》里幡动、风动、心动的公案,又让人想起《西厢记》里的唱词:“临去秋波那一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