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莉:《那么孤单 那么彷徨》,孤单与彷徨背后的心灵质地
“在锅膛的门前上方,一般会吊一个陶水壶,那水壶被烟火熏得浑身黑透……我总觉得,那一只全身被烟火熏烤得黑透的水壶,就是我自己。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我常常洗不干净自己满身的灰尘……” 赵瑜在散文集《那么孤单 那么彷徨》中如此自况,让我瞬间接通了他成长中历经的那些疼痛与孤单、缄默与煎熬。想来,谁的成长不是经受生活的烟熏火燎与污泥浊水,最后变得尘垢满面,面目斑驳呢。《那么孤单 那么彷徨》是赵瑜对青春往事与既往生活洪流的梳理与回望,是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也是一个作家的心灵史。赵瑜坦呈自己学生时代的生活,青春期的内心成长,在诸多人生转折处思想的幽微嬗变,与众生及人间万物的精神交集。虽是长篇散文,却有着小说般的曲折文笔与表现空间,身体与精神的浓度和比例也刚刚好。他在叙事中所呈现出的作家内心的宽度与厚度,干湿度与柔软度,令人沉湎。如果你有兴趣于一个人何以能成为一个作家,这本书也能让你发现秘密,他在作为自序的《我的思想演变史》中交代得尤为透彻。 全书分三部分:生活史、行走史、思想史。生活史回顾自己几个重要人生阶段。行走史,写给了他陌生感的远方,那些地方给予他眼界的冲撞与内心疆域的拓展。思想史写他在某些具异质感的空间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剖析那些特殊的生活切面。他成长中历经的重大内心事件与重要精神变迁,都得到幽深细微的打捞。那些苍茫世事中有光与无光的、残缺与疼痛的,历经内心的沉淀与蕴藉,在时隔多年之后回望过去,都已成为他人生中的原浆酒酿,让我读出许多湿热的感动来,仿佛又历经了一次精神成长。 高中住校吃食堂,要用麦子换取粮票,星期天离家到校时要在自行车后座绑上一编织袋麦子。乡间的路泥泞崎岖,从家里骑到学校麦子往往要掉落十余次。下雨的时候,麦子被雨淋湿后变得很沉,过坑洼路时,麦子从后座上摔到地上,麦子撒出来很多。“我沮丧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一个人扶着车子站起来。然后,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将麦子收进口袋……这场雨淋湿了我整个青春……高中三年,我整整带了三年的麦子,无数次翻车,撒在路上。冬天时的艰辛更是难以描述。时间是怎样一天天翻页,一天天将我推向现在,现在想来都觉得遥远模糊。但每次忆念起中学时代,我最想念的却仍然是带着麦子在路上的时光,那一路的风雨,让我懂得了生活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陈述句,它充满了比喻。”他写出了少年开始用稚嫩双肩扛起生活,与生活艰难对峙的那种挫败感与痛感。他没有放任抒情,而只是让人想象,这种生活对于一个人内心的雕刻与塑造。我喜欢他文字的那种戛然而止与心理留白。这种克制与控制,在写到大学生活那部分同样明显,哪怕是面对层次更为丰富的疼痛与失落。“我相信写情诗的那个我和日常生活中的我,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开始变得不自然,甚至因为有了秘密而开始内心丰富。一首情诗让我开始变得复杂,陌生……之后,我突然变得深沉起来,我总觉得,我的青春期,在那一首情诗里结束了。” 他笔下的生活史,让我看到一个人的出生地与童年生活背景在他身心所打的不可逆的烙印。家乡玉米糁做成的金黄黏糊、香气弥漫的糊,以及玉米糊里蕴藏的人事与风情,被他深情书写得让我这种吃大米长大的人感觉,没有吃这种玉米糊长大,简直就是重大的人生缺憾与精神损失。而那些质地丰富的诸多孤单与彷徨,一定是很多人无法触摸的伤疤,赵瑜却经由内心的辗转发酵,使它们变成自己身上幽光四射的精神徽记。以致他“渐渐从一个单细胞价值观单一的偏执狂,而变得宽容”。 这本书让我感觉,赵瑜可以和万物交谈,与万物恋爱,深入它们的肌理与秘境。那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精神。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的深邃情怀。所以,“我常常相信万物都有自己的语言,水流向自己想要抵达的地方,树通过风与另外的树交谈。稻田也是这样,那波浪一样的语言像诗歌一样,每一句都需要我们安静倾听”;所以他看到的西沙,“在海上,风也是食物的一种。鱼群相互追逐时的气息,被风捕捉到,带给渔民。渔民便会根据风的方向,觅到鱼群正在游走的方向”;所以他能写出10种芒果的10种滋味,深谙它们各自的秘密,“土芒果,就像是埋在土里的一个夏天,慢慢地将阳光和潮湿的心事都浓缩在这小小的身体里……剥开土芒果的一瞬间,我们看到了海南乡村的美好味道:一种绝不谨慎的甜和肆意的美好”。看了他书写的10种芒果,我绝望地发现,之前,自己在万物面前完全是既盲又聋又哑,完全浪费了生活的万般滋味。 他观察世界的方式,会让你看到作家有他自己非常独立而强大、覆盖世俗的价值观。我很看重一本书能给予我这样的清洗与提升。“每每在公交车上东张西望或者沉默静坐,我都会脱离平常的自己。那是被一些陌生的意象所吸引的结果。我喜欢在公交车上寻找停泊在别人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或傲慢,或谦卑,或孤单,或奔波,或快乐,或伤感。我把公交车当成了我的日常手册,我在一次又一次疲倦不堪的拥挤中发现了自己的勇敢或者孱弱,智慧或者懒惰。”在殡仪馆里呢,“我看到的多是被世俗击打得只剩下平庸表情的人。他们屈服于任何一条戒律,更服从于任何一种价格,他们在小节上讨价还价,却丢失了人生最为丰硕的精神领地。是的,那众多被哀乐包围的面孔,让我联想到屈服、恐惧、庸常和失意。这个特殊的场地,它用一种特殊的背景音乐,画出了众人的精神特质。那么令人悲伤。” 余华说过:“作家的职责是发现。去发现一切可以使语言生辉的事物,无论是健康美丽的肌肤,还是溃烂的伤口,在作家那里都会引起同样的激动。”我在赵瑜的文字里有同样的感受。赵瑜善于打捞那些凡俗庸常的生活中蕴藏的富有文学性的每一个点,他抓住的生活细节都有意趣横生的光亮。比如《云彩记》中所写的“洱海传奇”,两个妇女为争两个客人坐自己家的船,奋不顾身的心智大比拼与捉襟见肘的道德感,令人喷饭,又心酸莫名。比之于《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张大民繁复地比较两家工厂的馄饨时所表现的喜感与痛感,有过之而无不及。《海口三叠》里写到的在胡同门口卖水果的老太太,“我想帮助她一下”,故而“经常光临她”,“但她并不懂得感激,有一次,她故意把价格说得高一些。我想了一下,想转身走,但还是买了。一直到现在,我仍然常常买她的香蕉吃。她呢,每一次看到我来了,便会把价格稍稍提高,她觉得我是一个外地人,不懂得本地的行情。我觉得这样真好,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帮助一个老人。”——我发现书里有个常用的句型是“这真好”,以及“喜欢……”这说明了他的生活态度。他总能找到和感受到“这真好”的东西,哪怕前面所写的明明是一个让人感觉不太好的东西。这反映了一个人的心灵质地。作家自有他独立的精神维度与生活逻辑。这个维度与逻辑超越庸常,不问世事,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风景。他的文字表情,那种沉着雍容的叙事态度,常常让我发现有沈从文式的微笑。我相信,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沈从文。 散文可能最能见证一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好不好,与自己的相处好不好,以及他的人际怎么样的文体。因为从他的眼光看去,他所看到与感受到的一切都在折射着他的内心。散文如此暴露我们的内心质量。你过得怎样,你让自己感觉好不好,都关乎你的心灵质地。正如赵瑜所说,“真正的生活属于内心。”我在他这本写孤单与彷徨的书里,却品尝到了他内心晾晒的诸多美味。 说到底,一个好的写作者,不在于他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因为一切都可以成为他的写作资源。不管他在现实中拥有与消费的物质世界是怎样的,在精神世界,他都是不折不扣的富翁,有自己丰饶如海的精神纹理。他能吸收、消融,转化生活给他的每一点好的和坏的,每一枚珍珠与渣滓,不浪费生活带给他的每一点滴。他都会把它们酿成文字的蜜,消解世事,对抗时光。就像赵瑜历经的那些孤单与彷徨,是损毁还是成就了他,全在于他的心力。“我背叛了我自己,同时,我也扩大了我自己,修正了我自己。我喜欢这修正的过程,我喜欢现在的我,多于之前的我。”啊,这真好。 最后我想说,这本书给我的迷幻是:内心,才是一个人身上最性感的器官吧。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它被叙述的样子,重要的是你在内心感受到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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