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陶冶性情的灵丹, 是沟通他人的桥梁。中国人运用汉字这个得天独厚的工具,冲破时空的限制和古人相会,和远方无法用方言交流的人们相会,从未谋面的人可以因为汉字的因缘相交、相知,成为挚友。国人在精神家园里凝聚起来,文化瑰宝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在当今经济迅猛发展、文化色彩斑斓的社会中,文学真正变成了文艺百花园中的一花。她可能并不是开得最艳、最盛的那一朵,但是她的隽永和芬芳,往往沁人心脾,经久不衰。欣赏这朵花的人也可能比以前少了,但换来的是满园春色,更多的人能够接近文艺,享受文艺,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上海诗人刘希涛是文学的多面手,他曾经是“战士诗人”和“钢铁诗人”,后来又成了爱情的歌者和祖国风光的描绘者,并由诗及词,成了一位词作家。由于工作的变动,他开始写散文和报告文学。我以为,他写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报告文学,尤其是长篇人物类报告文学,是他在改革开放以后更为优秀的作品。他在描写一个个新时代中的新人物时,不仅歌颂了人物,而且传播了科学的人生观和人才观,对一些僵化的、似是而非的观念进行了批判,充分彰显了报告文学的价值。报告文学必须具有思辩的色彩和批判的精神,在褒扬中蕴含启发和思考,张扬理性,这是报告文学的较高境界。他笔下的人物是可信、可敬的,在文学形象的背后,读者也看到了一位勇于探索真理、为正义呼唤的作家的形象。在收获文学成果的同时,刘希涛也收获了友谊,他的喜悦程度大概并不亚于若干次的文学获奖。 知识分子历来看重友情,在古代社会,文化生活比较单调,写诗、唱和成为文人之间主要的交流方式。在新的时代,文学的联通四方、沟通心灵的作用并未消亡,热爱文学的人没有一天放下他们手中的笔。文学仍然是一根红线,把志同道合的人拉得更近、更紧。文化人大多喜爱文学,喜欢诗歌,诗人更容易以诗会友,广交朋友。因为诗歌不靠曲折的情节和跌宕的故事取胜,她的法宝乃是一个“情”字。人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无不在诗歌里得到美的展现。刘希涛通过自己的创作活动结交了不少各界人士,包括一些文化名人,他把获赠的墨宝笔迹当作至爱。他们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用诗画、书法和散文来表达友情,滋润自己的精神世界,自然也是一种高尚雅致的文化活动。 刘希涛就是这样的一个藏宝之人。在他普普通通的家中,有许多我们所敬仰的前辈、名流的书法和绘画,以及他们的书信、照片和文章:贺敬之、程十发、杜宣、峻青、铁凝、叶辛、赵丽宏、徐刚、石祥、沙白、忆明珠、梁上泉、张森、毛国伦、刘一闻等100多幅不同字体的“涛声依旧”,表达了文化名人对刘希涛诗歌、散文的喜爱与推崇。刘希涛为他们所写的文章也都是一篇篇至情之文。文人的情怀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私事,这种情怀中蕴藏着时代风云、社会变迁和世态炎凉,有着对真善美痴心的追求,对不合理现象的愤怒和谴责。正因为如此,书信文牍、采访录、回忆录之中的美文,加入了散文的行列,也就不足为怪。 刘希涛从本质上说是一个诗人,在为友人所写的这些文章中,不乏关于诗歌精神、内容和艺术的探讨。刘希涛对忆明珠的描写是动人的,他感慨一段凄美的人生刻在了“忆明珠”这个名字上。刘希涛评价忆明珠的诗是灵魂的叫喊、心潮的涌动,他不是那种春天来了唱布谷,夏天来了唱黄鹂的诗人。他是当代的才子,却又是一朵不肯红的花。他是把希望和绝望的心灵跋涉化为声声歌哭的人,他有对于人生的大悲悯和对于人生的大觉悟。我也从刘希涛的文章中认识了忆明珠,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高贵的诗产生于高贵的心灵。与其说刘希涛是在写忆明珠,不如说他是在写自己。他一生以诗歌为伴,诗是他的第二个情人。他的生活的充实、情感的丰富和思想的进步都记录在他的诗歌里。 刘希涛从小就喜欢梁上泉的诗,曾经千方百计购买他的诗集,以后也十分关注梁上泉的创作情况。得知《小白杨》这首著名的军旅歌曲的创作过程后,刘希涛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对诗歌创作的理解:“小白杨”的文学形象正是战士的情感积淀的体现,《小白杨》的广泛流传则得益于对文学规律的尊重,语言的简洁生动和口语色彩,加上节奏的鲜明,使诗歌有很强的可唱性。这篇文章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普及了创作知识,诗歌应该主要是听觉的艺术,当诗人艺术化地把握现代汉语的音节、韵律和节奏的特点,诗歌就可能从一个个生硬的铅字变成一段段美妙的歌声,萦绕在人们的耳旁。 在写到诗人沙白的时候,刘希涛说,沙白1963年创作的《江南人家》,以明媚轻快的抒情色调,为当时被政治高温烤炙得干枯欲裂的诗歌园地,带来一种杏花春雨般的潮润与温馨。关于沙白的散文,刘希涛不禁引用了忆明珠的话说,青年人往往善做青春之赋,中年人年齿渐增,感情活动趋于平和稳定,思想就活跃起来,宠辱荣枯,以至治乱兴衰,公道天理,都想来个寻根究底。沙白的散文就是这种“皓首穷经”的结果。这就不仅是对诗歌的评价,更是对社会的判断,难道不也是当代诗人之间的“共葆秋竹心”吗? 刘希涛和吴欢章的交往既是师生关系又是诗友关系。年轻时,当年的小刘混进课堂去听吴老师的课,播种下对诗歌、散文热爱的种子。后来的老刘又聆听了吴老师对小诗的解释,这些融合自己创作经验的真知灼见,让老刘如同吃了萤火虫,肚子里面亮晶晶的。我也十分认同吴老师对小诗的看法。小诗也是中国诗歌的传统,后来,这种创作形式传到日本,促成了俳句的发展。再后来,俳句又回传到中国,成了汉徘,前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罗洛先生就是一位汉徘的高手。吴老师不仅自己坚持创作,不久前,还精心编选出版了《小诗萃》一书,得到诗歌爱好者的广泛欢迎。吴刘两人之间对于诗歌创作的探讨,很有现实意义。眼下有些人自己从不涉猎创作,却喜欢居高临下地高谈阔论,形成了创作和评论之间的隔膜。这使我们格外地感怀现代文学的时代,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他们既是作家,又是评论家,深刻的见解出自学问和创作实践的结合。他们通俗而流畅的文笔,使得多少文学青年从文学中学习、进步、成长,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自己的事业。文学拥有了较高的社会关注度,作家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也就不足为怪了。 诚如报人丁锡满所说,“没有热爱生活的感情,是写不出这种诗的。刘希涛对待生活,对待工作,就像铁水一般的热烈、火红,像钢锭一般的坚定。……诗歌的责任就是在浩瀚的生活海洋中提炼美的元素,去陶冶人民、激励人民,使读者在美的享受中更加热爱生活,从而奋发努力,去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刘希涛就是这样,并不满足于简单地深入生活,而是不断从古今的作品当中、从不同的诗人身上汲取诗歌创作的养料,提炼美的元素,焕发出不竭的创作热情。 刘希涛对优秀的词曲作家和音乐制作人陈小奇的友谊,并不只是由于那首流传广泛的歌曲《涛声依旧》,而在很大程度上因为陈小奇的生活态度和文化态度。他欣赏陈小奇的名言:“补鞋都能成为专家,干其他事也可成为专家,关键在于坚持”,这使陈小奇成功地从一个学文学的人转行成为卓有成效的音乐人。我也认为陈小奇对传统文化传承的两种角度的提出很有创意,一种是原汁原味地保护,使其极具收藏价值;另一种是时尚包装,使其适合青少年的审美取向。文化人往往把对祖国的感情融入自己的专业岗位上,社会应该鼓励更多的探索和更多的尝试,而不是把文化人都束缚在一种模式中。 中国历来就有“书画一家”的说法,实际上,诗书画也有密切的关系,不同艺术之间的交流和融汇,往往对诗人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刘希涛也喜欢跟书法家和画家交朋友,从他们身上汲取艺术的营养。 贺敬之是我们这一辈人崇敬的大诗人,但是少有人知晓他的艺术经历和创作心得,刘希涛的文章使一位“大家”走进读者大家的视野。贺敬之从七八岁起就临池习书,王羲之、王献之、黄庭坚、米芾、王铎、郑板桥、怀素和毛泽东的书法他都悉心研究,得出了行草最能表情达意的体会。几十年来,贺敬之练笔不辍,博采众长而自成一家,诗家的书法就像是“纸上的舞蹈,砚中的云海”。原来贺敬之的成功也来自于博学和专注。这种精神让泰国小提琴家陈美也站在了2014年索契冬奥会的滑雪赛道上,我们有理由不要过分地看重所谓的天赋和机遇。 在刘希涛的笔下,我们也看到了书法家张森的深刻和幽默。他对目前不少家长“让”孩子学书法,为此到处拜名师求名家的做法不以为然。多少名家的经验告诉我们,艺术的冲动只有发自内心而不是外力,才有可能到达艺术的高峰。然而,即使达到了艺术的高峰,也有一个心态的问题,也有人高处不胜寒,摔了下去。张森的名片上只有孤零零的“张森”两字,别无任何头衔和桂冠,一个睿智的书法家的形象霎时间便跃然纸上。 刘一闻是沪上卓有成就的书法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当今的一些书法家过分重视技巧而忽略作品的内在精神。这种现象其实也存在于文学创作之中,共同的见识使文人之间更加靠近。刘希涛也为刘一闻的重情重义所感动,记录了他为给苏白老师奔丧而得罪领导的情节。“歌德”和“缺德”从来就是一对兄弟, 正是在憎恶和批判假丑恶的同时,真善美展示出灿烂的光华和伟大的力量。道德和情感是人类基本的精神需要,抛弃了它们,还有什么政治可言? 刘希涛写文化名人,往往看重他们的人格和人品,字里行间闪耀着他们精神世界的魅力。铁凝,中国作协新一代的掌门人,撇开“美女作家”这种廉价的称赞,她除了作品还能感动我们什么呢?是那句“让作品说话”的掷地有声的语言,它还是一个文学宣言和人生态度——一个真正的作家理应把荣誉看作浮云,而把作品当作永恒的追求。 刘希涛写电影演员张瑞芳,突出她说的一句话“我是沾了演员的光”。张瑞芳说,自己当了7年的市政协副主席。其他的政协主席、副主席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专家,只有自己是假的,演的都是别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也不知道了。刘希涛并没有滥用一些溢美之词,而只是简简单单的引用,就鲜明地表达了自己、也是任何一个明智之人对张瑞芳的心态的认可。演好人不难,做好人很难。不躺在以往的成功的花环之中,而是在80岁的高龄时,终于真正演起了自己:办了敬老院。这位老演员的可贵之处,就是她的谦和之心和平静之心,这种境界让人对她肃然起敬。 峻青,老作家,他的“红色经典”之作几乎家喻户晓。“文革”中他也未能幸免遭受磨难,重获新生之后,他并不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而是倍加珍惜握笔的机会,老骥伏枥,志在有为,并且总结出了“文书交替”之法,使身体和创作都永葆青春。 杜宣是上海重量级的文化人和国际文化活动家,他又曾经是隐蔽战线上的传奇人物,一个勇敢的革命家,这让我们对他肃然起敬,也增加了一个理解杜宣作品的新的角度。 在很多上海作家的心中,文学编辑谢泉铭是他们的恩师。在他们初学写作的幼稚阶段,是老谢的无私辅导使他们一步步地成熟,终于成为知名的作家,而老谢却一直默默无闻。文学事业的繁荣离不开编辑的劳动和奉献,可惜这样的编辑现在不多了。刘希涛在他的文学道路上也幸运地遇到另一位这样的伯乐——当年《厦门日报》的副刊编辑沈扬。沈扬写过长达三页的信给刘希涛,跟他谈论诗的构思。在这样热情的编辑的悉心辅导下,《连长的脚板》诞生了。可贵的是,沈扬为文学青年做了那么多,却连个名字都不留,直到多年以后,受惠的作者才知道他叫沈扬。 上海青浦出身的画家程十发也是一位富有人格魅力的艺术家。在担任画院院长的时候,他为了解决画师们的住房困难,曾拿出自己的稿酬买了十套公寓送给他们。他还把一生所收藏的八大山人等名家名画悉数捐赠给上海中国画院。这样的情怀和奉献将和他的作品一道,长久地留在世上。 上海崇明岛出生的诗人徐刚,是个响当当的名字。在我们的学生时代,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但是他之后如何从一个诗人变成了一个报告文学家,他的身上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过程,他的思想又是如何痛苦地转折,这些都是当年我们这样的“粉丝”很想了解的。在描写徐刚的文中,我发现刘希涛的文风完全变了,变得沉郁而厚重。他深刻挖掘徐刚的心灵深处,说徐刚是从崇明的“海之家”走出去的,他是如此地珍爱着水。1987年大兴安岭的那场大火触发了他的创作转型,报告文学《伐木者,醒来吧》,震击了整个中国。刘希涛深情地写道,20多年来,徐刚是个在退休之前没有薪水的作家,是心中那种对祖国的挚爱支撑着他义无反顾地奔走在四面八方,大声地呼吁保护森林、保护环境。中年以后,身心疲惫的他便沉浸于历代的碑帖之中,辗转于书案之侧。临池的结果,是汉字的形象与心灵的沟通,他的笔下出现了不同于书斋的书法。俗话说,字如其人,如果说用字的好坏来判断人的善恶是唯心主义,那么,从字的风格探寻人的风格就不属此例了。徐刚大概没有想过要写自己,但是无意之中,刘希涛把他写得如此壮烈刚强,徐刚的文学和他的人生紧紧地融汇起来,汇成了一首真正的交响曲。 文化名人和“涛声依旧”的关系,不仅是刘希涛的财富,更是文学魅力的体现。我们不必哀叹文学地位的下降,也无需担心文学会衰落,文学是人类永恒的精神需求。我们在祝贺、羡慕刘希涛的同时,也应该自审自己的文学写了什么,又是如何去写。是金子不一定发得了光,但是沙子永远发不了光。 2014年春节写于上海大学 (任丽青 ,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文化名人与“涛声依旧”》,由文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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