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老师的长篇小说《桂香街》原发《中国作家》2016年8期，原发时的标题叫《桂香街传奇》，既然有“传奇”二字，甫一入眼，很容易让读者以为这是一部讲述一条叫做“桂香街”的前世今生的小说。果然，文章开头，范小青用温婉、细腻地笔触饶有兴味地给我们讲述了这条街上的一座潘氏老宅，一街的传奇就从这座老宅院弥散开来，让我们闻到了这座“祖孙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老宅院“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味道，和一树桂花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然而，这些只是文章的开头，它叫“引子”。
    “引子”本是戏剧中的一个术语，指的是人物上场后，首先说的两句诗。说明人物上场时的戏剧情景或者人物心态。在这里，“引子”只是这部长篇小说的一个轻巧点缀，开篇点出这条街的历史久远。历史维系着现实，一个有着久远历史的街道与其他没有历史的街道有何不同？更何况桂香街不但历史悠久，还有那么一条集聚着南方小城民俗文化精髓的风味小吃一条街，着实能吊足读者的胃口。
    “引子”也预设了一个包袱，有关潘家老宅的一个包袱要在文章的后部抖开。小说接下来写一对非常“轴”的冤家——江重阳和林又红。当然，江重阳是潘家女儿的孩子，他的身上流淌着潘家的血液，如果从这个角度看，江重阳身上的传奇故事可以看作是潘家老宅传奇的延续。江重阳和林又红本是热恋中的情侣，却没有走到一起，这两个人“性格太相似，无法互补，只能犯冲，两张嘴巴一样的厉害，两个性子一样的倔强，两个脾气也一样的急躁，还有两股一样不服输不低头的蛮劲。”两个人一见面就掐架，为了生活中的一点鸡毛蒜皮，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肯相让。于是，在一次互掐过程中，林又红用力一推，竟然把江重阳推到了同学俞晓的怀抱。没想到江重阳居然假戏真做，和俞晓结了婚。林又红亲手撕裂了自己的心，表面上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也还罢了，毕竟往事可以如风，伤口可以慢慢抚平，只要那个人不在生命中出现，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在以后的生活中，在林又红事业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从食监局的副处长到从外企联吉氏公司的高管下岗，到成了桂香街居委会主任，每个紧要关头，这个冤家对头江重阳都要出现，而且每次出现都不改嬉皮笑脸的本性，重提旧事，往林又红差不多快要痊愈的心灵伤口上撒把盐。每次读者读到江重阳类似于恶作剧的表现，都能读到他那一张嬉皮笑脸外表下的对林又红痴情难忘的一颗心犹在“怦怦”狂跳不已。
    这个“轴人”江重阳的个人生活并不幸福，与没脑子的俞晓只有一个短暂的婚姻，之后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但林又红的家庭幸福，女儿活泼可爱，丈夫老宋性格温和，是个温吞水一般的男人，处处维护、谦让着林又红。温情把这个家庭包裹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所以，虽然江重阳常常往林又红的伤口上撒盐，让林又红一次次想起撕裂自己心的痛。但读者知道，这时候的江重阳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世上没有后悔药。让读者燃起他们重新走到一起希望的，是那个温顺老实得像面团一样的老宋竟然也玩起了婚外情。当江重阳对林又红说，“干脆，你和老宋离了，重新和我好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经历了一番情感沧桑之后的林又红怎能无动于衷，她“实在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当我们以为他们将重新走到一起的时候，小说又峰回路转。
    爱情是一只精美的花瓶，离不开双方的呵护，假如有一天两个人中的一个谁不小心打碎了这只精美的瓷器，打碎了也就打碎了，不要再想着修复，即使精心地修复了，也不会完美如初。林又红和江重阳最终没有如我们期待地那样走到一起，我们除了一声叹息外，也着实佩服作家范小青构思之精巧，把情节设置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读者的意料。
    那个对老婆百依百顺，性格温和，家里家外一把手的好男人老宋怎么会出轨？“林又红如此精明敏感的人，事先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让雷厉风行如林又红这样的人，一时间也蒙头转向。可见夫妻之间的事，不但清官断不清，当局者也断不清。老宋打碎了爱情的花瓶，又极力修补，虽然小说中他们的婚姻一直在维系，但我们也会思考，勉强维系的婚姻还将有怎样的传奇发生。
    桂香街的传奇人物当然不止林又红和江重阳这对冤家，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很多，有一个时而清醒时而精神分裂的夏老太太颇值得一提。这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她也是一个“引子”，是她把本可以重新走到企业高管职位上的林又红“引”到了桂香街当居委会主任。她像一个“偏执狂”一般固执地把林又红认作是居委会新来的蒋主任，也许她是故意这么错认的，谁也无法猜透这老太太的心机，她仿佛像清晨的第一声鸡啼，让一社区的人群起应和，都把林又红当成新来的居委会蒋主任。这个神秘的蒋主任一直到文章的结尾，连个影子都没见，永远像一团雾。而夏老太身上的故事也只露出冰山一角，她年轻时还是艺术院校的校花。文章尾声时，她说出一句感恩且意味深长的话，她说林又红，“你不是蒋主任，也不是林主任，你是一棵树。”您说她是不是也像一团雾一般的传奇人物？
    夏老太的儿子夏老三，在桂香小吃一条街做城管。他和小贩的关系就像猫跟老鼠的关系一样，猫捉老鼠，有时老鼠也跟猫玩起游戏。在小说中，夏老三唱当城管的苦经，“我不管吧，上级对我有意见，说我不认真工作，处分我。居民也对我有意见，骂我不尽责，任随脏乱差，投诉我。好，那我就管吧，可我一管，小贩更对我有意见，还是挨骂，上级还是处分我。”说得好不凄凉。夏老三表面凶悍，骨子里却不失善良。他是桂香小吃一条街的一个活宝，没有这个人物，这条街将少了许多趣味。
    与夏老三的生存交织在一起的是一批生活在桂香街的小贩，这里面有桂香街土生土长的老百姓，譬如说“齐三有”，虽然土生土长在城市，但日子过得并不比外来农民工强多少，林又红到他家去看，只见“里面的这一间小屋，就是他们的家了，除了两张床，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就算有家具，也搁不进去。”作为生活在底层的老百姓，“齐三有”还有三证，还算好的。而那些来自外乡的农民工譬如丁大强、老辛、臭豆腐K佬们却是“三无”——无证经营，无卫生许可证，无工商登记。他们也想成为“三有”，却没有人肯给他们办“三有”，他们从异乡来到城市，生存得比“齐三有”们更艰难。
    在小说中，范小青延续了她对底层人物一贯的同情和关怀，以善良温情的笔法，书写了他们在城市里的生活遭遇和尴尬。作家不但同情他们的遭际，也写出了他们性格上的缺点，比如“齐三有”的狡黠和蛮不讲理。他家下水道堵了，不去求助专业管道工，却跑到居委会来求助。“齐三有”的逻辑是，“居委会干部什么都会，什么都得管，操！不然怎么叫居委会！我告诉你，就算我有钱，我也不会请管道工。”范小青没有止于表象，而是通过绵密细致的语言，让我们知道了是贫富的不均，是公平正义的暂时缺失挤压得他们性格扭曲，从而人性产生变异。这些极其普通的人物，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有那些神、奇、怪、幻的故事，但在范小青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叙述语言的精心编织下，他们一个个在桂香街上的形象饱满、生动、丰富起来。
    小妖精小陈，是个90后的年轻人，她满嘴跑火车，撒谎不带脸红。如果说夏老太是让林又红成为居委会主任的一个“引子”，小妖精小陈却是背后有力的推手，正是她的精心策划，步步为营，把林又红一步步推到她精心设计的“陷阱”里。当然，说到底这些都是林又红去做居委会主任的外因，而内因才是最根本的，就像文章中林又红的同学赵镜子说林又红，“你富有同情心，你愿意帮助人，所以你才会越走越深，深到最后拔不出来了。因为在社区的范围内，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小妖精小陈性格复杂，她家境优越，父亲是市政府的高级官员，母亲是著名的大律师。可叛逆的她竟然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去社区做一名居委会干部。一方面，她老于世故，心机很重；另一方面，她又善良单纯。表面上看，她不思进取，自甘平庸、无聊和琐碎，但骨子里，对待工作却有着火一般的热情。她热爱居委会的工作，不像前辈一样逆来顺受，遇到不平事，敢于不平则鸣，为居委会干部工作的艰辛和不被人理解而仗义执言。小妖精小陈身上发生了太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小妖精小陈的母亲叫赵园子，赵园子是林又红同学赵镜子的姐姐。前面已经说了，江重阳的身上流淌着潘家的血液。现在，“引子”在开篇设置的一个包袱该抖开了，那个在桂香街居委会做义工的潘师傅，原来就是潘家的后人，江重阳就是他的外甥。
    你要问我，《桂香街》到底写了哪些人物，讲了哪些故事？我会简要地告诉你，只是讲了在这么一个弥漫着范小青式的温婉迷人的江南小城里，有一对轴得出奇的冤家、一个温吞水一般好性格的男人，一个精神分裂的老太太和他做城管的儿子，还有一个九零后的小妖精。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人加上三个男人，外加一些跑龙套的传奇人物，这台戏更加好看，更加精彩，更能拨动你的心弦。
    （作者为《桂香街》首发刊物《中国作家》杂志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