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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亮:阅读里的个人秘史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人民文学出版社 吴亮 参加讨论


    
    我的生活因深陷于书籍与幻想,而变得分裂了。对现实的危惧,对无所不在的教条统治和无休无止的思想清算,我置若罔闻。
    遗忘就是将那些发生过的屈辱、难堪与痛苦经历一古脑儿扔给了世界,以便继续活下去。我常常失忆,记不住书上的观点,我已把我的观点分别储存在不同的书里了。
    我的阅读究竟应该从何时算起,这个问题一直让我迷惑。我经常会回想起我许多年前曾经看过的某本书,褪色的封面,扉页上的签名,作者肖像,某一句句子,甚至整整一个段落,它们历历在目……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开端,很多次,那些幽灵般的书,从黑暗尽头浮现,模糊,重叠,若有若无,由远而近,慢慢变清晰了,等回过神,它们又不见了踪影。
    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然后不断修改我的记忆,书的故事,那些书的主人,还有对来历不明的书的悬疑,对书的依赖,爱,贪婪,不屑,感激,厌烦,以及书对我的持久诱惑。每一次,我都赋予了它不同的解释、引申、曲解、错置,直至张冠李戴。我常常失忆,记不住书上的观点,我已把我的观点分别储存在不同的书里了。
    现在,我将要在这里回忆的第一本书,肯定不是我有生以来接触的第一本书,不过,这个问题的确非常有趣:谁能记得起他识字以后所阅读的第一本书呢(反正我是记不起来了),识字课本不算。上世纪七十年代,智利总统阿连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对他影响最大的书是小学识字课本。作为一位学医出身的民选总统,这个回答朴素极了,当然也许还别有意味:它似乎仅仅隐喻了教育普及、个人启蒙、机会均等,却提防了经由一个小小的即兴回答,而泄露出(或被记者解读成)一位兼受下层民众拥戴与金融寡头反对的社会主义总统的信仰、趣味及主义。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皮诺切特发动政变,阿连德在总统府自杀,他手持冲锋枪,枪托上镶嵌着黄金,那是卡斯特罗赠送给他的礼物。
    当年的《参考消息》刊登了这条新闻。《参考消息》,一份发行到县处级干部的内部小报(我的一位同学家里有,我可以看到过期的),共四版,国外消息的惟一来源,对另一个世界的窥孔,除了从中获知新华社从来不报道的重大国际新闻(比如波兰格但斯克船厂罢工、西德击败荷兰获得一九七四年世界杯冠军)及风云人物(比如团结工会领袖瓦文萨、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萨哈罗夫、拳王阿里或肯尼迪遗孀杰奎琳),不一样的新闻立场、修辞与价值观更是吸引了我,这些经过官方审慎删节与过滤的残篇断章,虽不过九牛一毛,照样对我影响至深,在我的少年时代就让我早早中了毒。
    幸好那个时候我已懂得如何避开危险。面对现实,麻木不仁绝非我的选择,而是别无选择,它实属自然本能——夹紧尾巴、慎言、不出头,身体混居在群体里,惟有思想躲藏于身体内部,不招人注意,不与他人交流,顶多以日常牢骚的方式,适度地在某一私人场合,人云亦云,发表几句消极无望的感想。现实根本不容许人们自行讨论,何况人们在当时也根本不具备讨论现实的能力;而一旦居然有人自以为拥有这种能力,再加上过于天真和鲁莽,为了所谓真理妄图挑战现实,其结果无不被扼杀在襁褓之中。除非你可以忍受将思想与独立判断的能力深深地隐藏起来,永不公开示人。反之,你的结局必定是致命的。
    一九七一年我十六岁,九月底,林彪坠机温都尔汗的传闻不胫而走,同时我被分配到上海商业二局所属的一家小厂(最早它叫“静安区饮食公司红旗机修厂”,与原上海美术馆毗邻)。珍宝岛事件过去虽已两年多,中苏边境局势依然紧张,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进厂干的第一份活是参加挖防空洞。这是不计成本、不讲质量,也没法制定进度的全民战备任务(土法制作的砖坯一垛一垛垒得满街满巷)。厂里原有的生产基本停顿了,防空洞工地就在仅一墙之隔的美术馆花园里,草坪树木统统毫不怜惜地被掘开,中央赫然一个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窟窿。挖掘进度缓慢,厂里以前没人干过这个,排水沟里的地下水源源不断地渗出,南北两台抽水机也噗噗噗永不停息。我们手持铁锹站在大窟窿周围,深秋的阳光有气无力,老工人们说笑话,抽烟,我也跟着磨洋工;一到下雨,大家就躲进美术馆的底层办公室避雨,我不太喜欢同我还不熟悉的工友闲聊(彼时上海的工人老师傅管这种被北京人称为“侃大山”的闲聊一律叫作“嘎三胡”,至今我不知它的出处),秋冬时节江南阴雨绵绵,歇工机会多,后来我就在工作棉衣里揣本易携带的小册子,每逢下雨便偷偷找个角落,拉把皮椅子掏出书(美术馆房间很多,民国时期遗留下的老家具随处可见),那时我常看的一本是——《共产党宣言》。
    看《共产党宣言》肯定不会有麻烦,却免不了招惹异样的目光,这先放一放以后再说。一九七一年,我们能公开阅读一些什么书?也许还有孤独的鲁迅,举国上下,肃穆而空荡的新华书店,红色烫字精装平装的毛泽东著作,素白封面的单行本《野草》、《呐喊》、《彷徨》和《华盖集》,加上橘黄色带侧面头像的马恩列斯全集,呈三足鼎立之势。我对鲁迅的看法有过多次反复,这是我的个人趣味问题,不关鲁迅的事。不过真实的情况是:一九七一年,我对鲁迅还没有太大感觉,尽管在这三足鼎立当中,他老人家排在马恩列斯之后(这个排序很符合他们在我心里的位置,马克思第一,依次类推,斯大林最差,我只读过他的《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和《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的文字最无才华,干巴巴的),毛泽东则屈居三足之末(现在我可以说了,一个曾经多么狂妄的思想!),其中缘由,也容我以后有时间细谈。
    那时候,我一度羡慕斯大林的胡子,两角上翘,还有他的大元帅服,真是神气十足,瞧他胸前的那一大堆闪烁的勋章!相反,马克思的浓密大胡子有点儿过分,没法看见他的嘴唇,恩格斯也是。回想起来,在我少年时代就让我对社会主义理论发生浓厚兴趣的,相当程度上居然源自这四位外国美男子,两个俄国人(后来知道里面有一个格鲁吉亚人),两个德国人(后来知道里面有一个犹太人),最初正是他们的巨幅图像诱惑了我。经历了震惊与迷雾笼罩的一九七一年之后,有关四位外国美男子的经历、论述、书信、传记和电影,陆陆续续,转移了我对眼前不可触及之问题的注意力,进而替换并洞穿了晦暗的中国现实与中国历史,许多年里,持续吸引我的不仅仅是马恩列斯各自的理论(我很快不愿再阅读斯大林的乏味著作,但仍难忘他在电影《斯大林格勒战役》和《攻克柏林》里不离手的烟斗与坚毅下巴),还包括他们迥异的性格、趣味、语言风格、家庭生活、思潮、其他人的理论线索(比如黑格尔、费尔巴哈、斯密、李嘉图、欧文、傅立叶、普鲁东、巴枯宁、布朗基、拉萨尔、杜林、考茨基、伯恩斯坦……),以及腥风血雨的时代事件(比如鸦片战争、普法战争、巴黎公社、十月革命、莫斯科大审判……)。
    我的生活因深陷于书籍与幻想,而变得分裂了。对现实的危惧,对无所不在的教条统治和无休无止的思想清算,我置若罔闻。事实上,只要你能够做到永不开口,你的思想与怀疑是可以享有自由的(据梅林的回忆,马克思在他女儿玩的答卷游戏中“你最喜欢的座右铭”一则提问后面写道:怀疑一切!),但你同时应该明白,你不能将你怀疑的一切统统说出去,这一点,你绝不能有一丝半毫的怀疑。我做到了,我必须做到。我是一个行事谨慎,懂得惧怕的人,在严峻的绞杀机器前我知道我不过是只蝼蚁,根本不堪一击。
    有无数往事其实并不储存在我的内心,而是隐藏于某些事物,甚至隐藏在某些事物的名称中。遗忘是我们生活在绝境中时的绝对之需,遗忘就是将那些发生过的屈辱、难堪与痛苦经历一古脑儿扔给了世界,以便继续活下去。所谓内心,它不过是被人们夸大了的一个子虚乌有的地方罢了。由于记忆和遗忘无非是人们通过无意识去进行删选的结果,我从不刻意去记住什么。不用担心的是,我的记忆常遇天赐良机:那些事物、那些事物的名称、那些事物后的事物以及那些事物名称所唤起的其他事物名称,在某一时刻因缘际会,它们相遇了。
    时光如箭飞逝,那些依次闪回的往事碎片,似黑白照片般不邀自来,若将其一一写出,它的真实性如何?我不知道。此刻,令我自己疑惑不解的是:我的确随着我的文字到达了那一个个我想看就能看到的场景,它们清晰如斯,比我的文字更清晰,那么,在此之前,这些影像、容颜、句子、图片,甚至更琐屑的小细节,究竟存放于何处?我永远搞不清人的大脑有多复杂——任何已经失去的东西都不再属于你了,但因你还能摇醒它,谈论它,那表明它依然归你所有,并牢攥于心,这种对个人历史死不放手的强健欲望,又究竟来自何处?
    (本文选自吴亮《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原题《不觉恍恍已隔世》,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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