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琴:蜡炬,燃烧在他们的时代——新时期文学作品中的教师形象
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中国人用来比喻教师的佳句。的确,自古以来,做教师就意味着燃烧自己而照亮学生,然而,所有的教师都要面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某种程度上看,教师面对的问题就是他们所处时代的问题,新时期以来文学长廊中的教师尤其如此。 新时期文学伊始的伤痕文学虽然在时间上略晚于朦胧诗,在艺术上仍以暴露为主,但它是新时期主流文学的起源,它指向刚刚过去的历史,在叙述这段历史时重新确立了历史的主体和主体的历史。伤痕文学在当时产生较大影响的作品是刘心武的《班主任》和卢新华的《伤痕》,值得寻味的是,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教师。 《班主任》中的班主任张俊石愿意认识并收下被称作小流氓的学生宋宝琦,这让人心生好奇: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作者也自问自答:“张老师实在太平凡了。穿着明显发旧的衣裤,但非常整洁。有一张让学生们敬畏的嘴,教学生知识,扫去学生心田上的灰尘。”两个最让张俊石费心的学生表面上看一好一坏,其实都是在特殊年代里心灵遭受过毒害的孩子,而教育他们是张俊石最大的责任。《班主任》不仅提出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重振教育的问题,而且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张俊石面对的问题其实是那个时代的教育问题。作家经由笔下的教师发出这样的呼声,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新一代青年作家看清了历史的真相,对历史的反思,甚至隐含着作家们获得更强主体性的未来。 在卢新华的《伤痕》中,王晓华的母亲是老师,兼一所学校的校长,晓华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下乡,成了村里民办小学的老师,晓华的母亲遭到迫害,平反后未及见女儿一面就离开了人世。晓华在乡下虽然努力改造,仍然遭遇各种挫折。小说很短,没有像《班主任》那样,展开晓华和母亲的具体生活,但却将她们的“伤痕”撕开给人看,她们的人生堪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遭遇的典型。小说有一个朝向未来的美好结局,这是那个时代的人共同的思考方式,他们需要向前看,虽然历史和人性的问题可能会因此悬置。 说到新时期文学中的教师形象,不由想到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虽然小说更多的笔墨在写高加林在县城的工作与生活,没有出现高加林当老师的情节,但小说以高加林的民办教师被别人取代开始,以巧珍为高加林争取再去学校教书结束,可以看作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离去又归来的故事。从路遥在《人生》中对高加林的不惜笔墨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人物的欣赏。高加林的各种才能在进入县城后都施展开了,他有着英俊的外表、强健的体格、天赋的才华,是个天生要将自己的未来交给城市的人。然而,他生在农村,虽然极力奋斗,却一再地被迫回到黄土地。高加林的困境就是改革开放之初农村知识分子的困境,那时的社会现实与今天不同,没有进城打工的说法,高加林没有别的选择,最后一无所有地回到了农村。高加林若继续做民办教师,必然是优秀的,但他不能安稳地做民办教师,更无处施展自己的才华。 相比高加林的苦闷,刘索拉小说《你别无选择》中的教授们似乎是幸运的,他们都在音乐学院从事自己喜欢的专业,教授专业基础很好的学生。小说中音乐学院的教授们面临的是一个疾速转型的时代,所以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叛逆的、难以用普通方式交流沟通的学生。教授们各有所长,比如王教授精通几国语言,搞了几百项发明,涉及十几门学问,一口气兼了无数个部门的职务。他给五线谱多加了一根线,把钢琴键重新排了一次队,把每个音都用开平方证实了。这种发明能把所有人气疯。李鸣最崇拜王教授,他去找王教授却说自己想退学的事情,王教授的回答是:“你别无选择,只有作曲。”王教授没有从根本上解答李鸣的困惑,问题的本质就在于,教授们自己也开始困惑。刘索拉原本就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她写音乐学院的生活自然有一般人无法超越的优势。这部作品发表时许多读者觉得其中的人物离自己很远,很快,就发现他们出现在生活中了。 新世纪到来之后,书写教师的作品越来越多,写作方式变得多样。或许是这个时期的作家大多有高校生活经历,其作品更多呈现出对教师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的书写。孙春平小说《老师本是老实人》中塑造了一个厂办中学的高中老师于力凡,讲述了他离开学校后的生活,于力凡因为学校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而调动了工作,但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因此发迹。他发迹后物质生活富裕,精神上却开始堕落。市场经济大潮给校园同样带来很大冲击,外在环境与内在精神呈现出一种胶着与挤压。张者的《桃李》就是描写这一现象的作品,名牌大学法学院的教授、博导在学术环境良好且很有发展前景的学院里做学问,他们的专业知识与教学能力都是一流的,但他们也处在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宏大社会背景中,校园里也有交织的欲望和矛盾。如何对所处的时代保持一种必要的警觉,不被世俗吞蚀成为教师们新的困境。 作家们的创作往往与此前的作品呈现出某种延续性。在《天行者》中,刘醒龙关注了乡村民办教师的转正问题,小说描写了一群民办教师为转正而历经艰辛的辛酸故事,让读者想起一度被遗忘的乡村民办教师这一群体的存在,也让读者想起《人生》中曾做过民办教师的高加林。青年作家徐则臣的《夜火车》同样写高校生活,却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和扭曲。大四学生陈木年的渴望“出走”与《你别无选择》中李鸣的渴望退学非常相似,不同之处则在于陈木年遭遇到自己信任的老师沈镜白教授的欺骗,失手杀死自己的大学同学,乘坐夜火车逃亡。同样书写社会对人的异化的是严歌苓的《老师好美》,这部作品表面上写师生不伦之恋,实则揭示母爱的缺失与人性的失常。老师在教师与母亲、教师与情人之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学生自然更难找到自己的位置。 作为知识分子一员的高校教师的困境被广泛关注,其中较为彻底的是阎真的《活着之上》,小说直面当前中国高校现状,涉及高校的学术制度问题,以现实主义的手法书写高校青年教师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聂致远出身农村,凭自己的聪慧和勤奋拿到博士学位,毕业后到一所高校教书。他有学术理想,有原则,但很快发现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追求的学术道路早已不在,只好适应现实,但在内心深处坚守着自己的独立人格。 身为知识分子的教师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如何自处,如何在现实生活中保持知识分子的人格独立,是作家面对的问题,更是教师要面对的问题。生存是必须的,良知和情怀更是必须的,所以,蜡炬在不同时代的燃烧方式不同,但其本质则是相同的。 (张晓琴,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载《中国教育报》2016年9月9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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