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盛夏，我曾有幸陪同著名作家刘白羽夫妇，经历了为时两个月的东北之行。这片黑土地燃起解放战争火焰的3年里，白羽受周恩来副主席的指派，始终以军事记者的身份在前线工作。他对这片黑土地有太深的眷恋，他的近90万字的个人回忆录《心灵的历程》中，有相当大的篇幅写到他在东北解放战场的3年。
    当时年纪已经七十有五的白羽，外表虽有些老迈，内心却依然澎湃着对文学、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激情。一路上，我们曾做无数次交谈，给我留下许多难忘的印象。其中之一，便是他对21世纪的中国文学寄以厚望。
    白羽认为现在的中青年作家，是中国文学的脊梁。他一再说，要有个战略思想，90年代最后一个10年，无论如何不能荒废，惟其如此，21世纪的中国文学才有希望，要迎接 21世纪的文学高峰。
    文学犹如大浪淘沙。白羽喜欢做这样的比喻。他说无数人努力奋斗之下，才能从中出现群山中的高峰。每个作家要从这战略高度考虑，把自己的写作，投入到当代文学的洪流之中，成为其中的一片涛、一个浪，同整个洪流一起旋转、前进。他强调作家要具备较高的思想修养、较深的生活积累和厚实的艺术功底。
    “作家要首先成为一个思想家”，“作家通过他的文学作品传播他的一种理想”，谈到这一点时，白羽举了一些例子，其中说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序和雨果在乔治·桑葬礼上的演说，认为那是他们的宣言。生命在这个地方消失了，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了。作家的生命燃烧在他的作品之中。白羽说：“仅有一个抽象的思想不能算是思想家，要有他对人生对生活对世界的理解，经多少年的曲折、探索、追寻、思考，才能产生作为艺术家的思想。”
    一个作家最可贵的品格是热爱生活。白羽一直认为只靠听来的素材搞创作是危险的。他认为不是把生活中现成完整的房子搬进来，而是拆成砖，再用这些砖砌成作家创造中的房子。每个作家都是有生活的，而不断涌现的新生活需要熟悉。他说：“我到浙江、上海，感受很深。在东北解放战争的岁月里，根本想象不到在中国土地上出现核电站！我读到《人民日报》报道的‘塔里木出油了’，异常之兴奋。如果我年轻 10岁，马上就会去塔里木。对于作家来说，离开群众，离开正在急速发展的生活现实是危险的，也是痛苦的。当然对生活的理解不能褊狭，这生活应该包括社会、人生、自然诸方面。”战争年代，白羽曾深入硝烟弥漫的战场，在膝盖头、在马鞍上写作，他的两句诗：“急凭战火草捷报，静听鼓角下敌营”，便是当时情景的真实写照。
    这次旅行，白羽随身携带着一些包裹，其中最沉的两个提包，里面装的全是书，除少量准备赠人的他自己的作品外，都是打算在路上读的。我真不知他在路上能有多少可用来读书的时间，竟带了一二十厚本！其中他翻读最多的有巴金的《随想录》《希腊罗马神话一百篇》，赫尔岑、屠格涅夫的作品，和萧红故居赠给他的《萧红全集》等。白羽说：“我从接受新文学到现在，可以说，没有停止过读书。书摆在我桌子上，没这个气氛，不能生活。”“我不仅研究19世纪欧美的经典文学，同样我也研究西方现代文学。我有一套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现代作家选，从海明威、茨威格、川端康成到福克纳、马尔克斯。我三次访日，两次到川端家作客，第三次去他已去世了。为什么得了诺贝尔奖后要自杀?人生与艺术的矛盾。川端追求艺术的完美与现实人生的丑恶的矛盾无法解决。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第4章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发出的一道闪光，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看不到这种闪光。唱挽歌的文学，同时为自己唱挽歌，不要一概否定现代派，其中有好东西可吸取。”
    1987年，白羽曾到莫斯科访问高尔基故居，他在留言簿上写道：“我生长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是高尔基第一个在我灵魂中燃起光明的火炬。他决定了我生活的道路、文学的道路、革命的道路。他决定了我的性格。高尔基的海燕永远在我前面飞翔，引导我的一生永远在激流中勇进。在我70岁的时候来访高尔基的故居，我还亲身地感受到这位巨人的温暖。”
    白羽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在具有思想的超越性的同时，还要具有艺术的超越性。必须有强大的撼人肺腑的、传播新的思想的感染力，否则不可能成为艺术。21世纪的文学，不仅是思想最深刻的文学，也是艺术最精美的文学。他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很有名，产生巨大影响，但我觉得不如他的《安娜·卡列尼娜》。我不赞成山水画画‘三面红旗’。你看傅抱石、关山月画的《江山如此多娇》，蓬勃的红日就是社会主义祖国的象征。我写《长江三日》，写的是社会主义祖国的壮丽的长江。有一次，周总理打电话，让我带张骏祥、张瑞芳到大会堂去看毛主席的一幅字，那意境、那气魄、那整体感，特别动人。一个作家毕其一生，抛洒自己心血和生命，能写出一两部好作品就不错了。1000个艺术家中有5个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就不错了。”
    诗情饱满的白羽说：文学是一个完美的雕塑，交响曲、奏鸣曲或是一个陶瓷作品，总之应是艺术珍品。如果我们不追求这个，文学就不能成为文学，只能被淘汰。现代文学史上有的，未来文学史上未必能有。这几年文学不景气是暂时的不正常现象，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将大大提高。作家不要仅仅满足低层次读者的需要，要让读者得到美，得到崇高。人总是要死的，一个作家在他临终的一刹那，想到自己一生的作品无愧于人民而有益于人民，就可以安然而逝；否则，在死的时候，也会留下遗憾。
    一路上我捧读着但丁厚厚的《神曲》看。白羽说，恩格斯曾殷切期待出现无产阶级的但丁。每个作家都以为自己是但丁，其实现在还未有。白羽预言，2l世纪会有的。21世纪的中国文学将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而腾飞。中国文学在下一个世纪里，将会对世界产生大的影响。
    我发觉白羽说这话时的语气是坚实的，目光是炽热的……